一根又黑又硬的棍子
一根又黑又硬的棍子
老屋要拆了。我在堆满杂物的阁楼里翻找，手指忽然碰到个冰凉的东西。抽出来一看，是根棍子。通体黝黑，沉甸甸的，握在手里像攥着一段凝固的夜。我掂了掂，心里嘀咕，这玩意儿哪儿来的？
我拿着它下楼，问我爸。他正收拾旧相册，眯着眼看了好一会儿，才“哦”了一声。“这个啊，是你太爷爷的扁担。”扁担？我愣住了。这根不过一米来长、手腕粗细、硬得敲上去梆梆响的黑棍子，怎么会是扁担？印象里的扁担，该是长长的、弯弯的、有着竹木纹理、两头挂着绳套才对。
我爸用抹布擦了擦手，接过去，摩挲着那黑亮的表面。“这可不是普通的木头。这是铁梨木，硬得赛铁。早年间，你太爷爷走山路挑货，什么都挑，茶叶、药材、盐巴。普通的扁担，压上百十斤，走那峭壁上的羊肠小道，颤悠悠的，心里发慌。他就寻了这段木头，自己削，自己磨，不上漆，就用汗水和力气，还有山路上的风风雨雨，把它‘喂’成了这样。”他说着，把棍子竖起来，轻轻顿在地上，发出一种结实又沉闷的声响，仿佛敲在过去的岁月上。
我重新接过这根“扁担”。感觉完全不同了。那层油亮的黑，不是漆，是长年累月的手汗、肩头的摩擦、甚至可能是雨雪风霜浸润出来的包浆。我试着想象，一个精瘦的汉子，沉默地挑起沉甸甸的生活，这根硬棍子压进肩头的肉里，硌得生疼。但它够硬，绝不会中途软塌，给人最踏实的支撑。山路崎岖，它就像一根平衡杆，稳住步伐，也稳住心神。渴了，或许用它支起担子歇口气；遇着野物，它便是最可靠的防身之物。这根棍子，见证的恐怕不只是重量，还有无数个寂静山岭里的清晨与日暮，以及那份必须硬扛下去的坚韧。
它太硬了，硬得几乎不近人情。现代人讲究的是柔韧，是弹性，是借力。可那个年代，有些东西没法绕弯，必须直面那种“硬碰硬”的对抗。生活的重压就像山一样砸下来，你需要一根足够硬的“脊梁”，直接顶上去。这根黑棍子，就是那份不拐弯的硬气。它没有华丽的故事，它的故事就是日复一日的承担，是把苦嚼碎了咽下去，然后继续往前走。
我忽然觉得，这根棍子像极了老一辈人的某种性格。话不多，甚至有些木讷，直来直去，不懂变通。他们的爱和付出，也常常是这种“硬邦邦”的方式，不温柔，不表达，就实实在在地放在那里，给你最基础、最结实的支撑。你抱怨它硌得疼，却不知道，它已经默默承受了比你多无数倍的压力。
老屋最终会变成尘土。很多东西，带不定，也不必带。但这根又黑又硬的棍子，我留了下来。它摆在我的书房角落里，不显眼。有时写东西累了，回头看见它，黑沉沉的，静默着。我会走过去，握一握，那股冰凉坚实的触感，从掌心传上来。它不说话，但仿佛又在提醒着什么。提醒那些对于“承担”的古老定义，提醒一种近乎笨拙的可靠。在这个讲究轻巧与速率的时代，这份沉甸甸的“硬气”，或许正是我们不经意间，弄丢了的最宝贵的东西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