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我好友的母亲》5
《我好友的母亲》5
窗台上那几盆茉莉又开了，香气淡淡的，却固执地钻进屋里来。好友坐在我对面，捻着咖啡勺，半天没说话。我们聊着聊着，不知怎么，话题又拐到了他母亲身上。他说，最近发现了一件旧物。
那是个老式铁皮饼干盒，红底子上印着褪色的牡丹，藏在衣柜最顶层，压着些早就没人穿的旧毛衣。盒子里没什么稀罕东西，几枚磨平了花纹的顶针，一小卷用剩的棉线，还有一本薄薄的、小学生用的田字格本子。本子扉页，用工整到有些稚拙的字写着“工作记录”，底下是他母亲的名字。
“我从来没听妈提过什么工作记录，”好友说，语气里带着点疑惑，“她不就是在家，做了一辈子饭，洗了一辈子衣服吗？”他翻开那本子，里面记的，却不是什么正式的工作日志。字迹有时工整，有时潦草，看得出是趁着零碎时间匆匆写下的。
“三月十二，晴。给西头王奶奶送了两顿饭菜，她腿脚不便，儿子在外地。老太太硬塞给我两个苹果，收下了，明天包饺子给她带点去。” “六月暴雨，屋顶有点漏，用盆接着。老李师傅来看了，说修起来麻烦，先将就着。小宝（我好友的小名）的雨鞋破了，明天得记着买。” “九月，厂里终于办下‘内退’。心里空落落的，但也好，小宝要考高中了，得多顾着他吃饭。” 没有日期的地方，偶尔会有一两句没头没尾的话，像心里的嘀咕被笔尖不小心漏了出来。“今天菜价又涨了。”“昨晚梦见年轻时候在宣传队跳舞，醒来膝盖真疼。”最后一条记录，停在五年前，只有四个字：“小宝要结婚了。”
好友念着这些，声音渐渐低下去。他说，那一刻他好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胸口。那些他从未在意的、日复一日的时光，原来被母亲用这样的方式，一页一页地收拢了起来。他以为母亲的世界就是灶台、洗衣盆和唠叨，却不知道在那个小小的铁盒里，装着她作为一个“人”的整整半生。
他记得母亲总说“没事，习惯了”，以为那只是句口头禅。现在才懂，那“习惯”里，包着多少细碎的付出和沉默的妥帖。街坊邻居的冷暖，屋顶的漏雨，儿子的前程，物价的起伏……这些构成了她生活的全部重量。她没有什么“事业”，可她用最朴素的‘情感维系’，像缝补衣服一样，把日子、把家、把与周围人的关系，细细密密地连缀起来。这种维系，没有声响，却坚韧无比。
我们常常谈论伟大，谈论成就。可有多少像好友母亲这样的人，她们的生命轨迹，仿佛一眼就能看到底——出生、长大、工作、持家、老去。她们自己，或许也这样认为。可那本简陋的“工作记录”，却像一道微光，照亮了被我们忽略的真相：那些看似重复的、琐屑的日常，恰恰是生命最真实、最厚重的‘日常轨迹’。这轨迹里，有她的观察，她的牵挂，她的隐忍，也有她一闪而过的、对于自己的梦。
咖啡凉了。好友把杯子放下，望着窗外，像是自言自语：“我以前总觉得，得赚大钱，干大事，才算对得起她。现在想想，她可能从来要的不是这个。”她要的，或许只是儿子能认出那条她默默走了大半生的路，能看见那条路上，她也曾是个有悲喜、有念想的姑娘，而不只是一个永远在忙碌的背影。
那铁皮盒子，现在被他放在书架上，和那些精装的书摆在一起。他说，那是他家里，最重的一本书。它记录的，是一个普通女人最不凡的史诗，对于爱，对于‘情感维系’，对于在漫长岁月里，如何一步一个脚印，走出自己那条温暖而坚实的‘日常轨迹’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