麻豆 星空
麻豆 星空
老家的晒谷场边上,长着几株老麻杆。秋深了,麻豆从裂开的荚里蹦出来,黑黝黝的,圆滚滚的,散在黄土上。小时候,我总爱蹲在那儿捡,一颗一颗,攥在手心,凉凉的,硬硬的。奶奶说,这麻豆啊,别看它小,硬实得很,磨碎了能做豆腐,榨出油来能点灯。那时候的夜晚,真是黑得纯粹,一盏小小的麻油灯,那点儿晕黄的光,就能把整个灶屋填满。
后来进了城,就再没见过那样的黑了。楼房的缝隙里,天空总是泛着一层灰蒙蒙的橘红,那是地面灯火不甘心的反照。星星呢?稀稀拉拉的几颗,像是谁不小心撒了一把芝麻,还多半被高楼挡着。我几乎忘了,星空本该是什么样子。
直到前年夏天,一时兴起,开车跑去了北边的山里。夜里宿在农家,主人憨厚,指着屋后一条小路说,往上走,有个荒了的旧堰塘,那儿敞亮。我拿着手电,深一脚浅一脚地摸上去。绕过一片林子,眼前猛地一空——那一瞬间,我像是被人迎面轻轻打了一拳,怔在原地,连呼吸都忘了。
那根本不是“一片”星空。那是满的,是溢出来的,是泼洒的。银河就那么粗粝地、不加掩饰地横陈在头顶,像一道乳白色的、微微流淌的巨川。星星密得让人心慌,亮的、暗的、黄的、蓝的,挤挤挨挨,仿佛听得见它们嘈杂又寂静的喧嚷。我忽然觉得,自己手心里应该攥着点什么,才配站在这样的天空下。
几乎是下意识的,我想起了那些麻豆。如果把这漫天星辰也看作种子呢?一颗一颗,也是沉默的,也是坚硬的,也是被包裹在无垠的、时间的荚壳里。我们人类所经历的这一切悲欢,这漫长的文明,或许只是这荚壳里一次微不足道的萌动。这么一想,心里头那股被城市生活催逼出来的焦躁,忽然就被熨平了不少。站在这样的星空下,人没法不谦卑,也没法不感到一种奇特的自由。
我在那块冰凉的石头上坐了很久,脖子都仰酸了。山风穿过草丛,带来湿润的泥土气。偶尔有流星,“唰”地一下,决绝地划开一道口子,又迅速愈合。那是一种奢侈的孤独。没有网络信号,没有灯光干扰,只有我和这片存在了亿万年的光。这些星光,今夜抵达我瞳孔的,可能来自汉武帝征伐匈奴的年代,也可能来自一颗早已熄灭的恒星。它走了这么远的路,就为了在这一刻,被我看见。
下山的时候,天边已经有些发灰了。星辰渐渐淡去,像退潮一样,把世界交还给白昼。我回头又望了一眼那片正在苏醒的天空,心里却觉得满满的。我好像捡回了一些东西,不是实物,而是一种感觉,一种比例尺。回到城里,再看到窗外那被切割得支离破碎的、只有几颗星的夜空,我反而能心平气和了。我知道,那片丰饶的、完整的星空一直都在,只是需要走到足够“黑”的地方,需要一点耐心,才能和它相遇。
就像奶奶说的,麻豆得在秋阳下晒透了,荚壳才会自己崩开。而看星星,也得把心里的那些亮晃晃的、乱糟糟的念头先“晒”掉一些,腾出空来,那片深邃的光,才能落进去,生根发芽。这个道理,挺简单,也挺实在的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