两人在上面一个人
两人在上面一个人
老陈蹲在楼下的花坛边,眯着眼,看叁楼那扇窗。窗台上摆着两盆绿萝,长得泼泼洒洒,都快垂到二楼了。他知道,那扇窗后面,是张家的客厅。此刻,张家两口子大概正一个在厨房忙活晚饭,一个在沙发上看电视新闻。而他,就这么一个人在楼下看着。
这场景有点怪,是吧?两个人稳稳当当地在“上面”,过日子;一个人孤零零地在“下面”,看着。可老陈觉得,这“上面”和“下面”,不全是指楼层。这里头有点别的意思,像一层薄雾,罩着这叁个人。
老陈和张建国是几十年的老工友,一个钳工班出来的。那些年,两人在厂子里,那真是“两人一条心,黄土变成金”。机床出了疑难杂症,别人绕着走,他俩能撅着屁股在油污里琢磨一整天。一个眼神,就知道对方要几号扳手。那种默契,是汗水、机油和无数个加班夜熬出来的。用现在的话说,叫“深度捆绑”。
后来,厂子说不行就不行了。张建国脑子活,咬牙东拼西凑,开了个五金小铺面。开张那天,人手不够,他红着脸来找老陈。老陈二话没说,下了岗正愁没着落,就去了。这一去,又是十几年。一个主外,拉关系、谈生意;一个主内,看铺子、管技术。小店竟也慢慢站稳了脚跟,比上不足,比下有余。
问题,好像就是从“站稳了”开始的。店面要扩张,张建国想代理个新牌子,投入不小。老陈觉得风险太大,劝他稳扎稳打。那是他们头一回争得面红耳赤,最后张建国拍了板:“老陈,这店名是我的,责任我得担着。”就这一句话,老陈感觉心里某个地方,“咔哒”一声,松了。他忽然意识到,不管多默契,这店,终究是“张家”的。自己是伙计,是那个“一个人”。
再后来,张建国搬进了这栋楼的叁楼,是买下的。老陈还住在厂子的老家属院里。张建国常喊他去家里吃饭,嫂子人也热情。可老陈坐在那明亮宽敞的客厅里,看着他们夫妻商量孩子上学、计划假期旅游,那种一家人紧密的“捆绑感”,让他如坐针毡。他插不上话,他的世界,还是那个满是金属味的铺子,和厂区那棵老槐树。
所以他越来越喜欢在楼下这么蹲一会儿。不上楼,就看着。那两盆茂盛的绿萝,是嫂子种的,象征着他们蒸蒸日上的日子。那灯光,温暖,但隔着一层玻璃。他觉得自己像个局外人,在观摩一种叫“家庭”的安稳生活。而他和张建国之间,过去那种肩并肩的、平等的“捆绑”,似乎已经被一种新的、更牢固的“家庭捆绑”替代了。他成了被隔在外面的那个。
这大概就是人生阶段的岔路口吧。老陈想。两个人,可以一起爬坡,一起趟泥水,那种“捆绑”是战斗情谊。可爬到某个坡顶,一个人选择走进灯火通明的家庭堡垒,那里有另一种更复杂、更排他的亲密捆绑;另一个人,可能就留在了坡顶的凉亭里,看着,或者选择另一条荒一点的小路继续走。
楼上传来炒菜的刺啦声,夹杂着隐约的笑语。老陈拍拍裤腿,站起身。他今天没打算上去吃饭,说好了只是顺路过来看看。他最后望了一眼那窗户,灯光依旧。他心里清楚,他和张建国还是朋友,下次铺子里机器坏了,张建国第一个电话还是打给他。只是,有些东西不一样了。那条曾经紧紧捆绑两人的绳子,现在更像一根风筝线,连着,但一个在高处,迎风飘摇;一个在低处,手里攥着线轴,感受着那股熟悉的、却又遥远的拉力。
风有点凉了。老陈把手插进兜里,转身,慢慢走进熟悉的暮色里。影子在他身后拉得很长,也是一个“人”的形状。楼上楼下的距离,或许不远。但心里那份“两人”与“一人”的恍惚,大概需要更多的时间,才能慢慢熨平吧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