老太入
老太入
巷子口那个修鞋摊,摊主是个老太。大家都这么叫她,老太。久了,连她自己应声时,也带着点“就是我这个老太婆”的笑意。摊子小,就一把遮阳伞,一架老式补鞋机,几个塞满钉子、皮块的小木箱。她坐在马扎上,身子微微佝偻着,手里总不闲着,不是纳鞋底,就是给磨破的包沿边。
我常从她摊前过,有时鞋跟掉了,有时书包带子断了,便自然地在她跟前的小凳坐下。她不急不忙地接过去,老花镜滑到鼻尖,瞅一眼,心里就有了数。“这个好弄,五分钟。”她说话慢,带着点南方的糯,手里的活计却利索得很。机器嗒嗒地响,线走得笔直。这时候,我才能仔细瞧瞧她。脸上沟壑深,像被岁月仔细犁过,手背上是星星点点的老人斑,可手指却异常灵活,捏着针线,有种稳当的力道。
有一回,我拿了双挺喜欢的皮鞋去,鞋头开了胶。她捏了捏,摇摇头:“这皮子是好皮子,可惜底子薄,粘了也管不久。”我说没事,能对付一阵就行。她没吭声,低头忙活。粘完胶,她没立刻还我,又从箱底翻出块薄薄的耐磨皮,比着鞋底前掌,细细裁了,再一层层粘上、压紧。“给你加个‘前盔’,能多走二里地。”她说着,用袖口擦了擦额角的汗。那鞋后来果然又陪我走了好长一段路。
她的摊子,像个时光的驿站。来的人,有急匆匆的白领,有买菜路过的阿姨,也有蹦跳着掉了鞋扣的孩子。大家来了,坐下,等着,顺便聊几句天。东家的孙子考学了,西头的菜市搬家了,都是些零碎的烟火气。她多半听着,偶尔插一句,话不多,却总能落在实处。那份专注,是钉是铆,都在手里的活计上,也在听你说话时微微侧过的耳朵上。这份专注,让她这小摊在闹哄哄的巷口,显得特别静,特别定。
我有时想,她守着的,哪里只是个修鞋摊呢。她修补的是我们这些匆忙日子里,不小心崩开的、磨破的边角。断掉的拎手,开口的鞋沿,脱线的书包,这些看似不起眼的小毛病,却实实在在硌着生活的脚。到她手里,几下工夫,东西又能妥帖地用上了。这手艺里头,有种惜物的温情。不像现在,东西坏了,第一个念头往往是“扔了换新的”。她给我们的,是一个“修修再看”的机会。这修补本身,就带着温度。
有一阵子,连着下雨,她没出摊。巷口空落落的,我心里竟也有些空。雨停了,太阳出来,她的那把大伞又撑开了。我路过,像是松了口气。“老太,前几天没见您。”“雨大,骨头酸,歇了歇。”她笑着,手里的锥子扎过厚厚的鞋底,发出沉闷又结实的声音。那声音听着,就让人心安。
再后来,城市改造,巷子要拓宽。消息传下来,周围的店铺开始清仓、搬离,空气里飘着一种躁动和离散的味道。我又去她那儿,钉个扣子。顺口问:“老太,这摊子以后……”她正给线头打结,用牙咬断,才慢慢说:“到时候再看吧,哪儿能让坐,就去哪儿。活儿,总还是有的。”她眼神望着巷子深处,那里有炊烟飘起来,混着下午的光线。
我突然明白了,她身上那种稳当的感觉从何而来。那是一种与生活本身紧紧咬合的踏实。不慌,不争,只是接着日子给她的每一件家什,仔仔细细地对付好。任巷外车马喧嚣,时代飞跑,她坐在那儿,就像一棵老树,根须早就默默地扎进了泥土深处。我们这些来来去去的人,像是偶尔栖息的鸟,从她那里得了片刻的荫凉,和一针一线的妥帖。
鞋修好了,我付钱道谢。她摆摆手,又拿起下一只待修的鞋。我走出几步回头,她在那把旧伞下,又成了一个微微弯曲的、安静的剪影。夕阳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,慢慢融进了身后斑驳的墙里。那一刻我觉得,或许她修补的,从来就不只是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