黄本云缨

发布时间:2025-12-30 06:23:05 来源:原创内容

黄本云缨

老李头蹲在村口的磨盘边,吧嗒吧嗒抽着旱烟,眼睛眯着望向远处那条黄泥路。路尽头,尘土扬起一片,像是有什么东西正慢悠悠地晃过来。他啐了一口,嘟囔道:“又是那收破烂的‘黄本’来了。”

我们这地方,管那种泛黄发脆的旧书、旧册子叫“黄本”。收破烂的老赵,偏偏就叫“赵本”,大伙儿顺口,就把他连人带营生叫成了“黄本”。他车上总绑着一大摞旧书,一路走一路吆喝:“收旧书旧报咧——黄本换钱哟!”孩子们觉得他名字有趣,又看他车上书多,便给他起了个更花哨的外号,叫“黄本云缨”。

这“云缨”二字,据说是村头小学堂里那个戴眼镜的年轻老师说的,指的是古时枪头上红缨随风飘散的样子,像云似的。孩子们不懂,只觉得这词儿配着“黄本”念起来,响亮又带点说不出的威风,仿佛老赵那辆吱呀作响的破叁轮车,驮着的不是废纸,而是什么了不得的宝贝。

老赵这人,有点意思。他不像别的收破烂的,秤砣压得低低的。他收到书,总爱随手翻几页。遇到连环画,他会小心地掸去灰,迭好;若是碰上缺角少页的,他还叹口气,好像伤了什么活物似的。有次,我从家里翻出一堆爷爷留下的旧账本和几本《水浒传》下册,他接过那套没头没尾的《水浒》,摩挲着封面,眼神有点飘忽:“可惜了,少了上册。这林冲风雪山神庙,鲁智深倒拔垂杨柳,都在上册里呢。”那一刻,我忽然觉得,他收的不是“黄本”,是散落在尘土里的故事魂儿。

他最引人乐道的事,是对于“字纸”的讲究。我们乡下以前有敬惜字纸的老话,说是带字的纸不能乱踩乱污。老赵把这话执行得挺彻底。他车上总挂着个洗得发白的蓝布兜,专门放那些特别残破、或是他觉得“有灵气”的纸页。有调皮的孩子把写了字的纸团成球踢,他能追出半里地,不是骂人,而是蹲下来,把纸团细细展平,嘴里念叨:“这上面有过墨,走过心呢。”

时间久了,村里人有了带字的旧物,都乐意留给他。谁家孩子考上中学,处理旧课本;谁家老人过世,整理出一箱信札;甚至还有“破四旧”那会儿偷偷藏下、如今又不敢留的族谱残卷,都悄没声地塞到他的叁轮车上。他那辆车,渐渐成了个流动的、沉默的乡村记忆库。那些纸张承载的时光碎片,在他的车上颠簸着,汇聚着,仿佛真的生出了一抹黯淡却坚韧的“云缨”,在乡间小路上无声地飘扬。

我离开家乡那年,老赵已经挺老了,腰弯得更深。他的叁轮车却越来越沉,旧书堆得高高的,用尼龙绳左一道右一道地捆着。听说他后来没再把收来的书直接卖去造纸厂,而是在镇子边上租了个小棚子,慢慢分拣。有人见过他那棚子,说里面一摞摞旧书码得齐整,虽满是尘土,却有种奇异的安静。

去年回村,听人说老赵走了。他那棚子里的东西,子女们不懂,当废纸一股脑儿处理了。我心里咯噔一下,好像听见什么东西轻轻断裂的声响。那条黄泥路上,再也不会扬起那片熟悉的尘土,也再没有“黄本换钱”的吆喝声了。

如今村口通了水泥路,干净平整。偶尔有骑着电动叁轮、用喇叭循环播放“高价回收旧手机旧电脑”的贩子经过,声音刺耳而高效。我有时会想,老赵和他的“黄本云缨”,或许本就不属于这个时代。他像个旧时光里的拾荒者,笨拙地、固执地打捞着那些被潮水冲上岸的、写满字的贝壳。贝壳本身或许不值钱,但里面曾回荡过大海的声音。他珍惜的,大概就是那一点早已消散的、墨写的回声吧。

风吹过村口的磨盘,空荡荡的。我仿佛又看见那辆超载的叁轮车,在夕阳下歪歪扭扭地前行,车后扬起细细的黄土,车上那些泛黄的纸页边缘,在风里轻轻颤动,扑簌簌的,真像一抹极淡极旧的红色云缨,将要散入暮色里去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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