大旁槐剖悠

发布时间:2025-12-31 04:01:46 来源:原创内容

大旁槐剖悠

我们村口,曾经有棵大槐树。有多大呢?反正我爷爷说,他小时候那树就已经老得看不出年纪了。树干得叁个大人手拉手才能围拢,树冠像一把撑开了几百年的巨伞,夏天投下的荫凉,能罩住大半个打谷场。我们都叫它“大旁槐”——因为它就孤零零地立在进村大路的旁侧,像个沉默的哨兵。

这“大旁槐”啊,是村里的活地标,也是闲话中心。谁家有个红白喜事,树下必摆几桌;哪个游子归乡,远远看见树冠,心就落了地。树身上坑坑洼洼,贴着些褪了色的红纸,是些祈福的话。树根盘虬,被几代人的鞋底磨得光滑发亮,尤其是那几块凸起的地方,成了天然的石凳。午后,总有几个老人坐在那儿,一壶茶,一袋烟,话着家常,也话着古。那光景,慢得很,也深得很,像树根扎进泥土里,看不见,却知道它在不断地往深处去。

后来,村里说要拓宽这条路。大槐树正好在规划的红线里头。消息传开,像在滚油里滴了水,炸开了。支持的说,树老了,挡了发展,该让让;反对的,多是老人,脖子一梗:“这树是咱村的魂,砍了,魂就散了。”争来争去,没个结果。最后不知谁出了个折中的主意:不砍,移走。请城里的专家来,说是有先进的移植技术,能保活。

移树那天,热闹得像过节,又安静得像送葬。大吊车轰隆隆地开进来,围着树挖开一个巨大的土球。当庞大的根系逐渐暴露在阳光下时,所有人都噤了声。那是什么样的根啊!主根粗壮得惊人,侧根则像无数只苍老而有力的手,紧紧攥着大地,有些已经深深扎进了路基底下的硬土里,甚至钻进了石缝。工人们不得不动用油锯,去切断那些最顽固的根。锯木声“嗤嗤”地响,带着一种沉闷的、让人心头发紧的震颤。老槐树静静地立着,树叶在风中发出沙沙的声响,像一声悠长的叹息。

那一刻,我忽然觉得,我们不是在移树,而是在给一位沉睡的巨人“剖腹”。剖开它脚下我们从未真正了解的土地,也剖开了它数百年的生命记忆。每一道年轮里,藏着多少场风雨,多少个旱涝丰年?每一条深入岩隙的根须,又经历了怎样艰辛的探索与坚持?我们看到的,是地面上亭亭如盖的“悠”然;看不到的,是地下那场为了支撑这份“悠”然而进行的、无比艰辛、无比漫长的搏斗。这份“悠”的背后,是“剖”开才能窥见一斑的深扎与隐忍。

树最终被运走了,据说移栽到了城郊的公园。路拓宽了,平坦笔直,车子进出方便多了。打谷场上没了那片荫凉,夏天太阳白花花的,晃得人眼晕。老人们还在,只是少了那个固定的“座儿”,闲话也聚不拢了,叁叁两两的,显得有些飘忽。

我有时会想,那棵大旁槐,在公园里活得还好吗?它是否适应了那里规整的土壤、定时浇灌的水龙头,和游客们好奇的打量?它会不会在某个夜里,依然梦见村口那混杂着尘土、炊烟和牲畜气味的熟悉的风?它的根,在陌生的泥土里,是能重新“深扎”下去,还是只能勉强地、浮浅地活着,维持一个“树”的形态?

再回村里,走在那条崭新的路上,总觉得脚下有点空,有点飘。好像路是架空了,少了点什么把它牢牢拽住。我这才有点明白老人们说的“魂”是什么。那不仅仅是一棵树,它是一种“深扎”的状态,是把时光、记忆、人情世故,都像树根一样,一丝丝、一缕缕地编进土地里的过程。它长得慢,长得沉默,却长得结实。我们追求速度,追求崭新,像快刀一样“剖”开一切阻碍,却常常忘了,有些东西,是不能被轻易移动的;它的“悠”与稳,来自于我们看不见的、那些最笨拙、最费时的“深扎”。

大旁槐被剖开了,带走了。留下的那个坑,早就被水泥填平,铺得跟其他地方一样平整。只是我总觉得,那底下,应该还有一个巨大的、空荡荡的形状,在等待着什么,或许,永远也填不满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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