低吟燥热苍丑辫
低吟燥热苍丑辫
这天气,热得人心头发慌。风扇转得像个老旧的陀螺,发出嗡嗡的抱怨,吹出来的风却是温吞的,拂在皮肤上,黏糊糊的,像一层撕不干净的保鲜膜。我瘫在竹席上,盯着天花板角落一小片水渍晕开的痕迹,脑子里空荡荡的,却又好像塞满了棉花。这种时候,人容易迟钝,也容易想起一些没头没尾的事儿。
不知怎么,忽然就记起多年前一个同样燥热的午后。老房子的堂屋,穿堂风倒是有些,带着泥土和青草被晒焦的气味。祖父就躺在那张磨得发亮的藤椅里,手里捏着一把蒲扇,有一下没一下地摇着。他不说话,只是眯着眼,看着门外白花花晃眼的光。那静,不是完全的静,你能听见蝉在拼命地嘶喊,听见远处池塘边若有若无的蛙鸣,听见时间本身,像汗水一样,极其缓慢地从脊梁上滑下去,渗进竹席的缝隙里。那种静,是一种饱满的、嗡嗡作响的静,带着体温,带着呼吸的韵律。
现在呢?现在的静不一样了。空调外机在楼下某处持续地低吼,手机偶尔在枕边震动一下,屏幕亮起,又暗下去。这种静是抽干的,是悬在半空的,让人心里没着没落。我们好像被抛进了一个恒温的玻璃罩子,燥热被隔在外头,可某种更深的不安,却从里面悄悄滋生出来。那种祖父时代的、与自然节律同频的“低吟”,似乎再也听不到了。
我们得到了清凉,却好像丢失了一种对抗燥热的、生动的姿态。那种摇着蒲扇、心静自然凉的工夫,那种在闷热里等待一阵雷雨降临的耐心,都被一种急躁的、立刻就要解决问题的念头取代了。按一下开关,凉风即刻就来。速度太快了,快得让人来不及体会“热”本身是什么滋味,快得让四季的界限都模糊了。
我关掉了风扇。嗡鸣声戛然而止的瞬间,世界的声音猛地涌了进来。远处马路的车流声,邻居家隐约的电视声,还有自己忽然变得清晰的呼吸声。汗,又开始细细密密地从额角渗出来。但这种热,似乎变得可以感知,可以对话了。它让我想起土地,想起午后雷雨前低飞的蜻蜓,想起冰镇西瓜切开时那一声清脆的“咔嚓”。
这或许就是现代生活的一种隐喻吧。我们发明了太多东西来抚平不适,消除噪音,隔绝粗糙的自然触感。我们追求一种绝对平滑的体验,却忘了,生命本身就是在冷暖、燥湿、明暗的交替中,才感知到自己的存在。那种祖父在藤椅上度过的、充满低吟的燥热午后,看似是一种“无为”的消磨,里面却藏着一种与时间和解的智慧,一种对生活本真状态的接纳。
也许,我们需要偶尔主动地去体验一下这种“低吟的燥热”。不是自讨苦吃,而是给自己一个机会,从恒温的玻璃罩里走出来片刻。感受皮肤在空气里的真实触感,听听窗外属于这个季节的、未被过滤的声音,让自己慢下来,慢到能听见心里那些被日常喧嚣盖住的、细微的声响。
窗外的天色,不知何时染上了一层淡淡的橘红。白天的燥气正在一点点沉降下去,夜晚的凉意还没升上来。这是一天里最暧昧、最过渡的时刻。我依旧躺着,身上汗涔涔的,心里却奇异地平静了许多。那无处不在的、催促人赶紧做点什么的焦虑感,好像也跟着汗水,蒸发掉了一些。我只是在经历这个傍晚,这个带着体温的、沉默的傍晚。这就够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