于是我就叔叔给褪色的憎恨
于是我就叔叔给褪色的憎恨
那恨意,是打什么时候开始的呢?我点起一支烟,靠在老屋吱呀作响的竹椅上,想把这个事儿捋清楚。好像是我十岁那年夏天,叔叔摔碎了我的蝈蝈笼子。那只通体碧绿的“大将军”,是我在田埂上守了整整三个晌午才逮着的。叔叔喝得满脸通红,一脚踩上去,竹篾子噼啪作响,大将军蹦跶几下,没了踪影。他喷着酒气说:“玩物丧志!” 那时候,我心里头“噌”地就冒出一股火,又辣又烫,我想,我恨他。
后来这恨意,就像藤蔓一样,顺着年月往上爬。他反对我学画画,说那是“没出息的玩意儿”,硬要我报理科;我高考落榜,他在家族饭桌上叹气,那声调里的失望,比骂我一顿还让人难受。每一件事,都像一块砖,结结实实地垒在我和他之间那堵墙上。我觉得这堵墙又高又冷,这辈子怕是翻不过去了。那恨意,是这墙的根基,又黑又硬。
可时间这东西,真是个奇怪的匠人。它不急着把墙推倒,却拿着把软刷子,蘸着日子,一遍一遍地刷那墙的颜色。我开始工作,离家远了,一年见不着他几回。偶尔电话里,他声音不再洪亮,会咳嗽,会问我“城里吃饭贵不贵”。那堵墙还在,但墙根的黑硬,好像淡了点。
真正让那憎恨“褪色”的,是去年清明。我回老家给他父亲,也就是我爷爷扫墓。山路泥泞,他走在前面,背影有些佝偻了。走到一半,他脚下一滑,我下意识伸手扶住他。胳膊抓在手里,瘦瘦的一把,骨头硌人。那一瞬间,我好像被什么东西击中了。我恨了这么多年的,究竟是什么呢?是那个具体的人,还是他代表的权威、他给我的挫败感?
在山顶,他看着爷爷的坟头,忽然没头没脑地说:“你爷爷当年,也打断过我画画的毛笔。”风很大,吹得他稀疏的头发乱飘。他没再说下去,但我好像一下子全懂了。他对我所有的“反对”,里头藏着他自己未能走通的路,和他认为更稳妥的、对我的“保护”。方式笨拙得像块石头,砸得人生疼,可那石头底下,压着的或许是一份同样说不出口的期盼。我的恨意,原来一直是对着一面单面镜在挥拳,只看见自己愤怒的倒影,却没看见镜子后面,那个同样手足无措的人。
下山时,我们没说话。快到家门口,他掏钥匙,摸了半天。我默默接过,打开了那扇旧木门。这个细微的动作,仿佛是一个和解的仪式,轻得没有声音。那一刻我明白,恨不是消失了,而是“褪色”了。浓烈的黑,被岁月漂洗成了一种复杂的灰。那灰色里头,有理解,有怜悯,也有释然。
现在,我还是会和他争吵,为些鸡毛蒜皮。但那股子要焚毁一切的炽热恨意,已经凉下去了。它成了一种底色,让我能更清楚地看见他,一个固执的、渐渐老去的男人,我的叔叔。这褪色的过程,没什么惊天动地,它静悄悄的,发生在每一次无声的妥协,和每一次心照不宣的回避里。它让我知道,有些坚固的东西,不是被打破的,而是被时间,一点点泡软的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