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和么公在货车上疯狂
我和么公在货车上疯狂
我到现在都还记得那股子味道,柴油味儿、旧帆布味儿,还有么公身上那股淡淡的烟草味儿,混在一块儿,成了我童年记忆里最特别的一种香水。那时候我大概十岁吧,暑假被送到乡下老家,最盼着的就是么公出车回来。
么公是我爷爷的弟弟,开了一辈子的大货车。他不是那种爱说笑的人,脸上皱纹像被车轮碾过似的,一道一道刻着风霜。可他一看见我,眼睛就会眯起来,从口袋里摸出两块快化掉的水果糖。那天下午,他叼着没点的烟卷,冲我扬了扬下巴:“小子,跟车去不?送趟货,晚上就回。”
我几乎是蹦着爬进那辆老东风驾驶楼的。车子发动的声音震耳欲聋,整个车厢都在颤,我的心也跟着怦怦跳。么公挂挡,松离合,动作流畅得像是在摸熟了的土地。大货车吭哧吭哧地驶出村口,把一片片绿油油的稻田甩在后面。
真正的“疯狂”,是从上了省道开始的。么公忽然像是变了个人,他握着方向盘,腰板挺得笔直。“坐稳喽!”他低喝一声。车子开始加速,笨重的货车在他手里,居然有了点灵巧的意思。他超车的时候,时机卡得极准,对面眼看有车来了,他油门一轰,车身猛地一窜,几乎是贴着边超了过去,我能清楚看见被超的拖拉机司机惊愕的脸。
我紧张得攥紧了坐垫,手心全是汗。么公却笑了,那是一种我从来没见过的、带着点野气的笑。“怕了?”他眼睛盯着前方蜿蜒的山路,“这人呐,有时候就得憋着一股劲儿。你看这车,看着笨,可劲儿藏在机器里头呢,你得懂它,它才听你的。”这话,我后来在人生很多关口都会莫名其妙想起来。
山路越来越险,一边是峭壁,一边是深崖。么公的话却多了起来,他讲怎么判断弯道,怎么听发动机的声音知道它累不累,讲他年轻时跑长途,在荒郊野岭见过狼群绿莹莹的眼睛。他说这些的时候,语气平淡,可我觉得那才是真正的冒险。驾驶室里弥漫着一种奇特的氛围,机器的轰鸣,窗外的风声,混合着一种让我血液发热的东西。
夕阳把天边烧得火红的时候,我们到了目的地,一个山坳里的小镇。卸货很快,么公领我在路边摊吃了碗热腾腾的面条。回程已是夜色四合,车厢里安静了许多,只有车灯劈开前面一小片黑暗。我困得东倒西歪,脑袋不知不觉靠在了么公胳膊上。他也没挪开,只是把车速放慢了些。
迷迷糊糊中,我听见他像是在对我说,又像是自言自语:“这路啊,一直开,就一直有。手里握着方向盘,心里就得有谱。该快的时候不能怂,该慢的时候就得稳得住。”我那时不懂,只觉得他的声音和卡车的颠簸一样,让人安心。
很多年过去了,我坐过更快的车,更稳的车。但再没有哪次旅程,像那个傍晚一样,让我觉得那么“疯狂”。那疯狂不是速度,不是危险,而是一个沉默的老人,在一辆老旧的货车里,把他对生活全部的理解和热忱,用一种最粗粝、最直接的方式,“驾驶”给我看。那股子混着柴油味的劲头,就这么无声无息地,灌进了一个孩子的生命里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