姨妈的锈感6
姨妈的锈感6
我推开姨妈家那扇老旧的木门,那股熟悉的气味又扑面而来。这回,我好像咂摸出点不一样的东西了。不单单是铁锈味儿,也不全是樟脑丸的冲,里头还混着点别的,像是什么东西在时间里慢慢发酵,又悄悄停下,留下半截子故事。
她正坐在那把藤椅上,背对着门口的光。听见动静,也没急着回头,只是慢悠悠地问了句:“来啦?”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飘过来的。我应了一声,目光落在她手边那个铁皮饼干盒上。盒子的红漆斑驳得厉害,边角卷起,露出底下黑褐色的铁皮,那锈迹像地图上的等高线,一圈套着一圈。
“翻腾旧东西呢?”我凑过去。她这才转过身,脸上挂着那种我看了叁十几年的、淡淡的笑容。她用指腹抹过盒盖上一块凸起的锈斑,动作轻得像在摸一只打盹的猫。“这盒子,跟我从厂里出来那年一般岁数。”她顿了顿,像是要打开一个很沉的箱子,“那会儿,觉得日子长得很,什么都崭新瓦亮,哪想过会生锈呢。”
我拉过一张小凳坐下。她打开了盒子。里头没什么金银细软,全是些零碎:几张颜色发黄的工作照,用塑料膜小心包着的劳模奖章,几卷褪了色的毛线,还有一本卷了边的笔记本。她拿起那枚奖章,金属别针已经有些发绿,背面也蒙着一层薄薄的、雾一样的氧化痕迹。“你看,”她把奖章递到我眼前,“这光泽,以前亮得能晃人眼。现在嘛,也挺好,沉甸甸的,像个实在的念想。”
我接过奖章,冰凉,压手。这种时光的质感,很特别。新东西的光滑是脆的,轻飘飘的;而旧物上这些锈迹、这些磨损,反倒给它加了分量,那是一种由无数个日子迭加起来的、无法伪造的实在感。姨妈又翻出那本笔记本,纸页脆黄,她没翻开,只是用手掌平贴着封面。“这里头记的,尽是些车间里的事儿,谁的机器出了什么毛病,怎么修好的,哪个班组完成了多少任务。当时觉得可重要了,天天写。现在看,像另一个人的日子。”
她的话让我心里动了一下。我们总害怕旧,害怕锈,急着把东西擦得锃亮,恨不得把所有痕迹都抹掉。可姨妈好像不这么想。她对这些锈迹,有种奇怪的宽容,甚至像是……一种温柔的接纳。她接纳了金属会氧化,漆皮会剥落,记忆会褪色。这种接纳,不是妥协,倒像是一种更深的理解,理解了事物在时间里的必然旅程。
“锈了,就不好了吗?”她忽然问我,眼睛看着窗外那棵老槐树。“树有年轮,东西有锈痕。都在告诉你,它是活过来的,它经历过。”她用手指轻轻抠了抠饼干盒上一块将掉未掉的漆皮,“有些东西,崭新的时候属于大家,比如刚出厂的车床。等它锈了,旧了,有了自个儿的纹路,才慢慢变成你自己的。”
我好像有点明白了。她珍存的,或许并非这些物件本身,而是那种独一无二的、被岁月亲手改造过的模样。那锈迹里,封存着她手掌的温度,车间里潮湿的空气,还有那些再也回不去的下午的阳光。这种接纳,让她和她的旧物,都有了一种安安静静的力量。
临走时,姨妈非让我带上两包她自己晒的苹果干。用旧报纸包着,报纸的油墨味混着果香,又是一股复杂的、好闻的旧味道。我拿着这包东西,走在回家的路上,忽然觉得心里也踏实了不少。原来,允许一些东西慢慢旧去,生出属于它自己的纹路,也是一种过日子的智慧。那锈感,或许不是终结的信号,而是另一种开始,一种更私密、更沉静的拥有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