玖玖青草
玖玖青草
老屋后面的那片坡地，不知从哪一年起，就长满了那种草。我们那儿的人，都管它叫“巴地草”。它的茎是匍匐着的，贴紧了泥土，悄没声儿地往前延伸，一片叶子挨着一片叶子，密密实实地铺开。你乍一看，只觉得是层毛茸茸的绿毯子，可你要是蹲下身，用手指轻轻拨开，嘿，那底下的世界才叫精彩呢。
细得像头发丝一样的茎，一节一节的，每一节都生了根，牢牢抓着地。你扯起一头，能带起好长一串，泥土的腥气混着草叶的清涩味儿，一下子就窜进鼻子里。这草的生命力啊，真是没得说。夏天太阳再毒，它也只是把叶子卷得紧些，颜色从嫩绿转为一种沉静的、墨油油的青；等傍晚的露水一打，或是夜里一场急雨过后，第二天清早你再去看，它又精神抖擞地舒展开，叶尖上顶着亮晶晶的水珠子，那绿，仿佛能滴到人心里去。
我小时候，常在那片草坡上打滚。衣服上沾满了草汁的印子，洗也洗不掉，为此没少挨母亲的数落。可哪管得了那么多呢？躺在上面，后背能感觉到那些细草柔韧的托举，有点痒，但更多的是踏实。阳光透过头顶槐树的叶子，碎碎地洒下来，晃得人睁不开眼。我就那么躺着，看天上的云慢悠悠地走，鼻子里全是那种带着土味的、生生不息的青草气息。那时候觉得，日子就像这草一样，会长很久，很久。
后来离了家，去了城里。城里的草是规整的，被修剪成统一的样式，方方正正地嵌在花坛里。它们也有绿意，但那绿是呆板的，怯生生的，像是被圈养惯了，失了野性。我很少见到那种能自由自在、铺天盖地生长的绿了。有时候走在柏油路上，忽然闻到一丝似有若无的、类似割草机刚修剪过草坪的味道，心里会猛地一空，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地撞了一下。
今年春天，我回了一趟老家。老屋更旧了，后坡也似乎窄小了许多。我信步走去，第一眼，竟有些不敢认。那片巴地草，还在。只是它们蔓延得更广了，甚至侵到了旁边废弃的石磨盘脚下，从磨盘的裂缝里钻出几簇倔强的绿意。我依旧蹲下来，像小时候那样，去触摸它们。触感没变，还是那样柔韧而富有弹性。一种很扎实的、带着潮气的凉意，从指尖传上来。
我忽然就明白了，我怀念的，或许不只是这片草。我怀念的，是那种扎进泥土里的、安稳而绵长的感觉。这草不像那些一岁一枯荣的庄稼，它年年都在，今年枯了，明年还是从老根上发出新芽，一岁接着一岁，生命仿佛是一条看不到头、却也绝不会断的线。它见证过我的疯跑，听过我无所事事的哼唱，也默默接纳过我那些说不出口的少年烦恼。它什么都没说，只是绿着，一直绿着。
风从坡上吹过，成片的草叶顺着一个方向倒伏下去，泛起一层层青色的涟漪，发出细微的、沙沙的声响，像是大地在轻轻呼吸。这景象里有种说不出的宁静与恒常，让人看着看着，心里那些属于城市的焦躁和悬浮感，就慢慢地沉淀了下去。时间在这里，仿佛走得特别慢，特别从容。
起身的时候，裤脚上又沾了几片草叶。我没有急着拍掉。就让这抹故乡的青色，再多陪我走一程吧。它知道我从哪里来，或许，也能提醒我，最终要回到哪里去。这蔓蔓青草，连成的是一条回家的路，平平淡淡，却生生不息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