伊甸区叁区
伊甸区叁区
说起伊甸区叁区,老张总得点上根烟,眯起眼睛,像是要从吐出的烟雾里,把记忆给拽出来。这地方,现在地图上可找不着,你得往城西那片新起的、亮得晃眼的玻璃楼群后面瞅,往那些还没被推土机光顾的老巷子深处走。
“叁区啊,”他嘬了口烟,“那会儿可不兴叫什么‘区’。就是一片厂子的家属院,叁棉厂、机械厂、还有食品厂的人,都挤在一块儿。房子是红砖的,五层封顶,楼梯走起来咚咚响。谁家炖了肉,整栋楼都能闻着香味儿。”
那是一种扎扎实实的热闹。夏天的傍晚,家家户户把竹床、板凳搬到楼下空地上,摇着蒲扇,聊着天。孩子们在晾衣绳和自行车之间疯跑,尖叫和笑声能撞到对面的墙上再弹回来。公共水龙头前排着队,洗菜声、刷锅声,哗啦啦的,是生活的背景音。那时候,邻居不只是邻居,是能放心把家门钥匙留给对方的人。
后来呢?后来城市像吹气一样胀大了。推土机的轰鸣声越来越近,玻璃幕墙的反光一点点蚕食着天空。老厂子一个个没了声响,年轻人像候鸟,扑棱着翅膀飞向更新、更亮的写字楼和公寓。红砖楼被画上一个个白色的“拆”字,触目惊心。
老张他们这些舍不得走的,被归置到了旁边几栋暂时还没拆的楼里。这片被高楼围起来的、日渐寂静的角落,不知被哪个念旧的人,在地图软件的自定义标签上,悄悄命名为了“伊甸区叁区”。这名字带着点倔强的浪漫,像在水泥缝里,硬要开出一朵小花。
现在的叁区,白天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心跳。只剩下些老人,坐在掉了漆的绿色长椅上,看着日头慢慢移动。但你要是以为这里只剩下了衰败,那可就错了。黄昏是个神奇的开关。当夕阳给旧楼镀上一层毛茸茸的金边,生命力便开始回流。
楼下的空地,不知何时被平整了出来。几个老伙计,从车棚角落里搬出自己打磨的木头桌椅,摆上棋盘。楚河汉界,厮杀无声,却引来层层迭迭的围观。另一边,几个阿姨支起了音响,音乐不是最新的网络神曲,而是带着滋啦电流声的老歌。她们随着节奏摆动,舞步或许不那么标准,但脸上的笑容,是真真切切的。
更有意思的是那个小小的“共享角落”。那是楼道转角处,一个旧书架和几张板凳组成的天地。谁家有不看的旧书、多余的物件,就洗净了放在那里,需要的人自取。有时是一把葱,几颗鸡蛋,有时是一本翻毛了边的《叁国演义》。没有二维码,也不记账,全凭一点旧日子留下的默契。这个角落,成了维系叁区居民情感的纽带,一种无声的、温暖的社区连接。
外卖小哥的电瓶车很少拐进这里,快递通常也只送到大路口。但这里的烟火气,是外卖塑料盒里装不来的。谁家包了饺子,还是会敲开邻居的门,递上一碗。窗户里飘出的饭菜香,还是几十年前熟悉的油盐酱醋的味道。这种基于地缘和记忆的情感联结,在高楼林立的城市里,显得稀罕而珍贵。
站在叁区抬头望,四周是巍峨的、沉默的新楼,像巨大的峡谷。而叁区,就是谷底那片小小的、顽强的绿洲。它知道自己终将消失,地图上的那个自定义标签,或许哪天也会被清除。但在这里,时间好像被调慢了。人们守着一点旧习惯,一点老交情,在推土机到来之前,努力把日子过得有滋有味,有声响。
老张掐灭了烟头,站起身,拍了拍裤子。“回啦,”他说,“今晚老李家儿子回来,叫我们几个老的过去喝两盅。”他背着手,慢慢踱进那栋略显暗淡的楼里。灯光次第亮起,模糊了旧楼的轮廓,却让那份暖意,更加清晰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