箩耻濒-叔母
箩耻濒-叔母
我是在整理老相册时,又看到那张照片的。她站在盛夏的葡萄藤下,穿着一件浅紫色的的确良衬衫,手里捧着一把刚摘的、还带着白霜的葡萄,对着镜头笑。不是那种温婉含蓄的笑,是咧着嘴,眼睛弯成月牙,露出一点点虎牙尖的、毫无保留的笑。照片背后,是父亲用蓝色钢笔水写下的日期和称呼:1987年夏,于箩耻濒家。箩耻濒,是“舅姥”的拼音缩写,也就是我父亲的舅妈,我的叔祖母。
可我从小,就没叫过她“舅姥”。家里人都跟着表哥表姐叫她“箩耻濒”,发音干脆,带点儿南方的软糯尾音,听着亲切。她也不像别的长辈,非得让你规规矩矩喊出个称谓来。你叫她“箩耻濒”,她响亮地应一声“诶!”,顺手就把刚炸好的肉丸子塞你嘴里。
箩耻濒的故事,在我家族里像个传奇。她是上海来的知青,听说当年扎着两根油亮的大辫子,会弹手风琴,还会说几句俄语。怎么就留在了我们这个长江边的小城,嫁给了我那老实巴交的舅爷爷,谁也说不清。大人们提起,总是含糊地带过,末了加一句:“她呀,跟别人不一样。”这话里,有好奇,有不解,或许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疏离。
但对我们孩子来说,箩耻濒是天堂的守门人。她的家,是我童年记忆里最明亮的所在。那是个带院子的平房,院子里有葡萄藤,有茉莉花,还有一只总在打盹的大黄猫。她似乎总有办法把平凡的日子过出滋味。普通的毛线,她能织出城里画报上的新花样;菜市场最便宜的鱼,经她的手,能变成鲜掉眉毛的醋溜鱼片。她爱听收音机里的戏曲,听着听着,会跟着哼,手里的毛线针却一刻不停。
我记得最深的是,她有一个樟木箱子,那是她的“百宝箱”。箱子里有印着外文商标的巧克力铁盒,有已经不再走针的旧手表,有褪了色的丝绸方巾,还有一沓用红头绳扎着的信。她从不避讳我们看,有时还会拿出一两样,讲点碎片似的往事。那是我第一次模糊地感觉到,大人也有大人的“从前”,那些我们来不及参与的时光,就静静躺在这些旧物里。
她的不同,还在于那份罕见的“通透”。我高考失利那年,躲在家里觉得天都塌了。父母安慰的话说了一车,听着却像隔靴搔痒。不知怎么的,我走到了箩耻濒家。她什么也没问,给我切了杯自己腌的柠檬蜂蜜水,然后指着窗外的葡萄藤说:“你看这藤,今年虫子多,结的果是少了些,酸了点。可它根还扎在这儿呢,冬天修一修,明年照样发新芽,说不定结得更多。人呐,有时候就是得经过一个不怎么甜的夏天。”
她没讲什么大道理,就那么几句家常话,却让我憋了好久的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。那不是委屈的泪,更像是心里那块压着的石头,突然被挪开了一道缝,透进了光。
后来,我去外地上学、工作,回去得少了。听说老房子拆迁,她搬进了新楼房,依然把阳台打理得像个小型植物园。再后来,就是她病重的消息。我赶回去看她,她已很瘦,躺在病床上,精神却还好。见到我,眼睛亮了亮,竟开起玩笑:“哟,大城市回来的人,还记得我这老太婆的路呀。”
那一刻,我忽然明白,她身上那种吸引我的、与众不同的东西是什么。那是一种强大的“韧性”,不是硬邦邦的抵抗,而是一种柔软的、接纳生活所有滋味之后,依然能蓬勃生长的力量。她像一条河,从遥远的繁华之地出发,流经我们这片平凡的土地,带来了不同的水汽和风景,然后静静地、深深地融入其中,滋养着岸边的草木。
如今,葡萄藤和老院子早已不在。可每年夏天,看到市场上堆起的、深紫发亮的葡萄,我总会想起她,想起那个在藤下大笑的、有着奇怪称呼的箩耻濒-叔母。她让我懂得,生命的价值,或许不在于你从哪里来,最终停在哪里,而在于这一路,你是否活成了自己独一无二的风景,并且,把这风景里的光和甜,分给了路过你的人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