奶奶爱罢惫
奶奶爱罢惫
我奶奶今年八十有三，身子骨还挺硬朗。不过你要问她现在最离不开啥，她保准眯缝着眼，用带着点儿方言味儿的普通话说：“那得是电视呀！” 可不是嘛，她那台老式液晶电视，从早开到晚，声音调得不大不小，像背景音乐似的，填满了整个老屋。
早些年，可不是这样。我记得小时候回老家，奶奶总在忙，灶台、菜园、鸡窝，脚不沾地。偶尔歇下来，也是拿着蒲扇在门口槐树下跟邻居唠嗑。电视？那是个黑乎乎的方盒子，只有晚上七点，雷打不动地看看新闻，然后“啪”一声就关了。她说：“费电，也吵得慌。”
转折点大概在爷爷走后。屋子突然就静了，静得能听见日光移动的声音。我爸和我叔商量着，给奶奶装了有线电视，频道一下子多了几十个。起初她还埋怨，说乱按遥控器，找不着原来的台。可不知从哪天起，这电视就再也没长久地黑过屏。
她的“节目单”可有趣了。早上是养生堂和戏曲频道，咿咿呀呀的唱腔混着主持人讲解“这个穴位呀，您得这么按”。奶奶一边摘菜，一边跟着比划，认真得像个小学生。中午饭后，必定是那几部看了不下十遍的抗战剧，台词她都能接上。她说这里头的人实在，好坏分明，看着心里踏实。到了下午，频道可能就跳到法制节目或者家长里短的调解类节目，她有时看得直叹气，自言自语：“这人心哪，可不能这样。”
我们小辈回去，常笑话她：“奶奶，这都是编的，看多了没意思。”她也不争辩，就笑笑：“我晓得是编的。可里头过日子、说话的样子，像啊。热闹。”
“热闹”这两个字，我后来咂摸出滋味来了。那满屋子的声音光影，对于她来说，是一种陪伴。电视里的人哭哭笑笑，吵吵闹闹，把那份巨大的、冰冷的寂静给赶跑了。它不像我们，只有逢年过节才回去，闹腾一阵又走。它每天都在，准时“上班”，永不缺席。这是一种最稳定的日常陪伴，比任何承诺都来得实在。
有一回，遥控器坏了，急得她像丢了魂，给我爸打电话，语气里是罕见的慌张。我爸连夜送了个新的回去。她摸着新遥控器，才长长舒了口气，好像心又落回了肚子里。那一刻我忽然觉得，那小小的遥控器，是她通往一个广阔、热闹世界的钥匙，是她自己生活的开关。她通过选择频道，在选择今天要过一种怎样的“热闹”。
当然，她也有她的“挑剔”。广告太长，她就嘟囔“又来了又来了”；看到不合情理的情节，她会直接跟电视里的人辩论：“你这不对，哪能这么办事！” 电视剧里的人物，慢慢也成了她口中的“熟人”。她会惦记“那个苦命的闺女后来怎么样了”，也会嫌弃“那个滑头的小子怎么还没遭报应”。电视，就这样编织进了她的情感和惦念里。
现在啊，我们都用手机、用平板，追剧刷视频，各看各的。可奶奶还是守着她的电视。她说屏幕大，不费眼，声音一起，满屋都听着得劲。我们给她推荐网络上的新剧，她摇摇头：“我那电视里够多了，看不完。” 对她而言，电视不仅仅是个电器，它更像一个老朋友，一个了解外界、安放情绪的窗口。窗口外面车水马龙，故事不断；窗口里面，她安安稳稳地坐在旧藤椅里，日子被光影和声音烘得暖乎乎的。
有时候我静静坐在她旁边，陪她看一会儿。那些在我看来或许有些过时的剧情，在她的侧脸上投下专注的光影。我明白了，她爱的哪里只是电视节目本身呢？她爱的是这方屏幕所承载的、持续不断的人间烟火气，是那种被声音包裹着的安全感，是即使一个人待在老屋里，也从未与这个世界断开联结的笃定。电视的光映在她眼里，一闪一闪的，那里面，有一个属于她的、热闹的小世界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