全右帐跽
全右帐跽
老张头蹲在博物馆的玻璃柜前,眯着眼,身子往前倾,像是要把自个儿塞进那冷冰冰的展柜里去。他瞧的不是什么金银玉器,也不是名家字画,而是一块灰扑扑的陶片,上头有几个模糊的刻痕。旁边标签写着:“汉代戍卒私物,刻‘全右帐跽’四字,疑为记位或习字。”几个年轻人晃过去,瞟一眼,嘟囔句“破瓦片有啥好看”,便走开了。
可老张头愣是挪不动步。他是个退休的中学历史老师,肚子里有点墨水,也爱琢磨。这“全右帐跽”四个字,像四颗生锈的钉子,把他钉在了原地。全?右?帐?跽?啥意思呢?他嘴里无声地念叨着,手指在膝盖上虚划。
“全”,大概是齐全、全部。在军营里,或许是指一伍、一什的兵员整备齐全了?“右”好理解,方位,右队,右哨。这“帐”字,让他心头一动。不是宫阙殿宇,是“帐”,军帐,戍边的帐篷,带着股风沙和羊膻味儿,帆布被塞外的风吹得哗哗响。那“跽”字最有意思,古人双膝着地,屁股坐在脚后跟上,这叫“坐”;身子挺直起来,就叫“跽”,是恭敬的,也是警觉的姿势。或许,是准备听令?或许,是长夜值守?
想着想着,老张头觉得那玻璃柜里的光,不再是博物馆恒温恒湿的冷光,倒像是跳动的篝火。火光映着几个年轻、或许还带着稚气的脸庞。他们来自中原的某个郡县,被一纸征书,送到了这风像刀子一样的边地。白天巡弋、筑墙、瞭望,晚上呢,就挤在这低矮的“右帐”里。身子是疲乏的,骨头缝里都渗着酸,但不敢松懈,得“跽”着,耳朵竖着,听帐外的风声鹤唳,听远处可能传来的马蹄。
那个刻下这四字的戍卒,是个怎样的人?或许是个有点文化的“秀才兵”,在某个想家的夜晚,或是换岗前的间隙,就着微光,用削尖的树枝或碎铁片,在自个儿吃饭的陶碗底子(后来大概碎了,只剩这片),郑重地刻下这四个字。这不像公文,倒像给自己、给同帐弟兄的一个暗号,一个仪式:“咱右帐的人,齐了,都警醒着呢!”
这一笔一划,不是书法,没有矫饰,甚至有点笨拙。但刻下去的时候,那份“在场”的感觉,是滚烫的。他不在史书里,没有名字,可能一辈子没立过值得记载的功勋。他只是一个“在场者”,在特定的“右帐”里,保持着“跽”的姿势,履行着一个微小而具体的职责。历史的长卷太浩瀚了,写的都是帝王将相、大势所趋。可卷轴的经纬,不就是这无数个“在场”的瞬间织就的么?
老张头缓缓直起身,腰有点酸,像也“跽”了许久似的。他最后看了一眼那陶片。它不再灰暗,仿佛承载着那个遥远夜晚的温度和重量。那戍卒的“在场”,通过这片脆弱的陶,穿越两千年,在此刻,与另一个人的凝望相遇了。博物馆里依旧安静,但老张头觉得,自己好像听懂了那旷野风声里,一点极其微弱的、却从未断绝的回响。他转过身,慢慢踱开,影子被拉得很长。外面的阳光很好,车水马龙,那是另一种“在场”了。但他心里,却实实在在地,为那个“右帐”里的夜晚,腾出了一小块安静的地方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