妈妈今晚是你的
妈妈今晚是你的
客厅的挂钟敲了七下。晚饭的碗筷还堆在水池里，泛着油光。她像往常一样，系着那条洗得发白的碎花围裙，背对着我，肩膀微微塌着。水龙头哗哗地响，盖过了电视里热闹的综艺声。我靠在厨房门框上，看了她好一会儿。这个侧影，我看了叁十年。
“妈。”我叫了一声。她没回头，“哎”了一声，手还在碗里打转。“水凉不凉？开点热水吧。”我走过去，想把她的手从冷水里拉出来。她的手背有些粗糙，关节处泛着红。她躲了一下，笑着说：“没事儿，快洗完了，省点燃气。”
就是这句“省点燃气”，像根小刺，轻轻扎了我一下。从小到大，听过无数遍。省电，省水，省时间，仿佛她的人生，就是一场精打细算的漫长节俭。她的世界，总是围着灶台、菜价、和天气预报打转。我曾觉得，那是多么乏味而狭窄的天地。
我关掉了水龙头。厨房突然安静下来，只剩下窗外隐约的车流声。“别洗了。”我拿过她手里的碗，放进水池。“今晚，什么都别干了。”
她愣了一下，在围裙上擦着手，眼神里有些困惑，还有一丝被突然打断日常节奏的无措。“那……那干啥？地还没拖呢。”
“不拖了。”我拉着她，走到客厅那张老旧的布艺沙发前，按着她的肩膀让她坐下。沙发发出熟悉的、细微的吱呀声，那是爸爸还在时常坐的位置。她坐着，背挺得有点直，双手规规矩矩放在膝盖上，像个听课的学生，又像个等待指令的士兵。她似乎很不习惯这样“无所事事”地坐着。
我去屋里拿了条薄毯子，盖在她腿上。又把电视遥控器塞进她手里。“今晚，你看什么，我就陪你看什么。你想说什么，我就听你说什么。”我蹲在她面前，看着她的眼睛，“妈，今晚你是‘主角’，你说了算。我‘属于’你今晚的时间。”
“主角”？她听到这个词，竟然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，眼角的皱纹堆迭起来。“这孩子，胡说什么呢。我有什么好当主角的。”但她的身体，好像微微放松了一些，陷进了沙发里。
起初，还是沉默。她胡乱按着遥控器，从一个台跳到另一个台。戏曲，她不看，说吵；电视剧，她嫌剧情太闹；新闻，她又叹气。最后，画面停在一个老电影的频道，正在放一部黑白片，演员的台词慢悠悠的。她没再换台。
电影的光，幽幽地映在她脸上。我剥了个橘子，分一半给她。她接过去，掰下一瓣，慢慢放进嘴里。就在这一刻，毫无预兆地，她忽然开口了，声音很轻，像在自言自语：“这片子……我年轻时候，在镇上的露天电影院看过。那天，还下了点毛毛雨。”
我心头一动。这是她很少提及的“年轻时候”。我屏住呼吸，没有接话，只是把橘子瓣上的白丝仔细撕掉。
“那时候啊，”她眼睛望着屏幕，目光却好像穿过了它，看到了很远的地方，“电影院门口有卖炒瓜子的，五分钱一小包。我和你爸……那会儿还没谈对象呢，就是一群年轻人凑热闹。他挤进去买了两包，分给我一包。瓜子炒得真香。”
我从未听过这个细节。在我印象里，他们的婚姻是经人介绍的，是朴素的，是直接进入柴米油盐的。原来，也曾有过“五分钱的瓜子”这样带着香味和雨气的瞬间。这何尝不是一种朴素的浪漫？只是被岁月和生活的尘土，深深埋起来了。
“后来露天电影院拆了，盖了楼房。”她顿了顿，收回目光，看向自己放在毯子上的手，“日子过得真快。一眨眼，你爸走了，你也这么大了。”
夜渐渐深了，电影也到了尾声。我们没再说什么深刻的话，只是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。聊阳台那盆茉莉好像要开花了，聊隔壁邻居家的孙子真调皮，聊最近猪肉好像降价了。话很平常，但气氛不一样。她不再是那个不停旋转的“妈妈”，而是一个可以聊聊往事、说说闲话的“女人”。
我忽然明白，所谓的“属于”，并不是多么宏大的宣告。它可能就是这样一个夜晚，你按下生活的暂停键，把那个永远在付出、在照顾别人的女人，暂时从“妈妈”这个身份里请出来。让她只是她自己，让她被“看见”，被安静地、专注地陪伴。她的絮叨被倾听，她偶尔的走神被允许，她那些埋在琐碎下的微小往事，被轻轻地打捞起来。
挂钟又响了。该休息了。她站起身，习惯性地要去收拾茶几。我抢先一步，把橘子皮扔进垃圾桶。“妈，明早我来煮粥。你快去睡。”
她看着我，这次没有说“不用”，只是点了点头，眼里有很柔和的光。她走向卧室的背影，似乎比刚才挺直了一点点。
这个夜晚，没有发生任何特别的事。但我知道，有些东西不一样了。我给了她几个小时的“主角”时光，而她却让我触摸到了她那被深深掩埋的、属于她自己的生命质地。这或许，就是陪伴最深的意义——在时间的缝隙里，完成一次温柔的角色互换，让爱在静默的“看见”中，缓缓流淌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