和儿子火车卧铺一晃一晃
和儿子火车卧铺一晃一晃
火车开动的时候,天已经擦黑了。我和儿子挤在下铺,他靠窗,我靠过道。车厢里弥漫着泡面、消毒水和陌生人行李混杂的气味。车轮撞击铁轨,发出规律又沉闷的“况且况且”声,整个铺位便跟着这节奏,轻轻地、持续地一晃一晃。
儿子十二岁,正是半大不小,觉得自己是个大人,却又忍不住依赖的年纪。出发前他还兴奋地规划要带什么零食,看什么电影,真上了车,新鲜劲儿一过,就有点蔫了。他塞着耳机,盯着手机屏幕,光影在他脸上明明灭灭。我们并排坐着,中间却好像隔了条看不见的河。
“爸,”他突然摘下一只耳机,眼睛没离开屏幕,“还有多久到?”
“早着呢,睡一觉,明天天亮就到了。”我看看表。对话像石子投入深潭,响了一声,又迅速被车轮声和晃动吞没。沉默再次蔓延。这晃动真是奇妙,它不让你安稳,也不让你颠簸,就是一种绵长的、催眠似的摇摆,像小时候的摇篮,只是摇摇篮的人,换成了这列沉默飞奔的钢铁巨兽。
我望着窗外。远处零星的灯火被速度拉成长长的光丝,一闪而过。近处的黑暗是浓稠的,什么也看不清,只有玻璃上模糊地映出我们父子俩的侧影。这场景让我有点恍惚。好像不久前,他还是个肉乎乎的小团子,出门走累了就要我抱,脑袋枕在我肩头,一颠一颠地就能睡着。那时候的“一晃一晃”,是我走路的步伐,踏实又温暖。现在,换成这机械的、冰冷的晃动,载着我们奔向一个明确的目的地,而路途中的时光,却显得有点空落落的。
晃动的间隙里
“电量还够吗?”我没话找话。
“嗯,带了充电宝。”他简短地回答,手指在屏幕上滑动。我想起包里还给他带了洗好的苹果,掏出来递过去。他接过去,咔嚓咬了一口,视线总算短暂地离开了手机。
“你看什么呢?”我顺势问。
“一个游戏视频。”他把屏幕稍稍偏过来一点,嘴里嚼着苹果,含糊地讲解几句里面的人物和技能。那些名词对我来说很陌生,但我努力听着,点点头。这大概就是现在父子间的情感纽带吧,需要一方主动伸出触角,去探一探另一方那个新奇又封闭的世界。这纽带,在日复一日的生活里被学业、工作、各自的屏幕冲得淡淡的,反倒在这封闭摇晃的车厢里,有了重新捻一捻的机会。
他讲得兴起,索性把视频倒退,重新播放他认为最精彩的部分。我看到他眼里有光,那是属于他的、纯粹的快乐。我也跟着笑了,虽然不完全懂他笑什么。窗外的灯火更稀疏了,夜更深,晃动依旧。这单调的节奏, somehow,却让时间慢了下来,让人不得不从日常的忙碌中抽离,就这么干坐着,听着,偶尔说两句。
他后来有点困了,手机滑到一边,脑袋不由自主地开始一点一点,像小鸡啄米。我轻轻把他身子放平,让他枕好枕头。他咕哝了一声,没睁眼,很快呼吸就均匀了。我给他盖好被子,自己却没什么睡意,就靠在一边,借着昏暗的阅读灯,看着他的睡脸。睫毛长长的,还有些稚气,可眉眼轮廓,已经隐隐有了少年人的模样。
这火车的一晃一晃,忽然让我品出些别的滋味。它不像汽车那样急躁,也不像飞机那样悬空。它有一种老派的、笃定的从容,就这么按着自己的节奏,穿过平原,越过山丘。人生好像也是这样,哪有那么多惊心动魄?多的就是这种“况且况且”向前的平凡段落。而所谓共同记忆,往往就编织在这些看似单调的段落里。比如这次旅程,多年后他或许记不得具体看了什么视频,但大概会记得,在一个摇晃的火车卧铺上,他曾昏昏欲睡地给老爸讲解自己喜欢的东西,而老爸听得很认真。
夜更深了。车厢里鼾声此起彼伏,夹杂着乘务员经过的轻微脚步声。儿子翻了个身,背对着我。我小心地越过他,想把窗帘拉严实些,怕晨光太早扰他清梦。指尖碰到冰冷的玻璃,外面是流动的无边黑夜。这一刻,这小小的卧铺隔间,因这规律的晃动,竟像一个漂浮在时空里的静谧舱室。我们暂时与外界隔绝,只有父子二人,被这同样的节奏裹挟着,奔向同一个远方。
我躺下来,也感到倦意袭来。在意识沉入梦乡之前,最后感知到的,仍是那身体随着车厢微微摇摆的晃动。一下,又一下。不慌不忙,就像岁月本身。它晃走了懵懂的幼年,晃来了青涩的少年,或许还会晃向更远的、我看不到的成年。而我所能做的,或许就是在某些这样的旅程里,陪在他身边,一起经历这同样节奏的、一晃一晃的时光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