沣满的妹妹
沣满的妹妹
村里人都知道沣满有个妹妹,但真正见过她的人,十个指头数得过来。这说法从我记事起就飘在晒谷场闲谈的风里,掺着稻壳和旱烟的味道。他们说,妹妹是沣满从河边捡回来的,那会儿沣满自己还是个半大孩子,浑身湿透,怀里紧紧抱着个襁褓,眼神像受惊的鹿。也有人说,妹妹根本不存在,是沣满小时候烧糊涂了,自己臆想出来的伴儿。
沣满家住在村西头的老屋,孤零零的,被一片竹林掩着。他性子闷,除了侍弄那几亩水田和屋后的菜园,几乎不与人往来。我们这些孩子,既怕他那沉默的背影,又按捺不住好奇。有几次大着胆子凑近竹林张望,只看见院子里晾着两件衣裳,一件是沣满的灰布衫,另一件,是件小小的、洗得发白的碎花裙子,在风里轻轻晃着。那裙子,就是我们心里“妹妹”唯一的证据。
有一年夏天,天旱得厉害,河床都快露了底。沣满的水田裂开了口子,他日夜守着那点珍贵的水源,人瘦了一圈,眼神却亮得吓人。那天黄昏,我从地里回来,看见他蹲在田埂上,正对着空无一人的身旁低声说话,语气是我从未听过的轻柔:“莫急,莫急,再等两天,等那片云过来,就有雨了。”他顿了顿,侧耳听着什么,然后竟轻轻笑了起来,用粗糙的手掌拍了拍身边的空气,“晓得你渴,哥晓得。”
那一刻,我忽然觉得,妹妹或许是真实存在的。只不过她存在的形式,和我们想的不太一样。她不在我们的眼睛里,而在沣满的世界里,是他干涸生活里一眼看不见的泉。这个念头让我愣了好一会儿。
后来发生的事,似乎印证了我的想法。沣满进城卖粮,换回的东西很怪:一包彩色的头绳,几本旧的小人书,还有一盒快化掉的水果糖。村里人笑他:“光棍一个,买这些女娃子的东西做啥?”沣满不答,只是把东西仔细收好。有人看见,夜里他屋子的油灯亮得很晚,窗纸上映出他一个人的影子,却好像有两个人在分享那些糖果与故事,空气里有一种安静的、满足的暖意。
我离开家乡去外地读书那年,回去和乡亲们道别。路过沣满的老屋,发现他正坐在门槛上削一根竹子,脚边放着几根已经削好、磨得光滑溜的小竹竿。我打了声招呼,他抬起头,难得地冲我点了点头。“做晾衣杆?”我找话问。他摇摇头,手里动作没停:“给丫头做帐竿。蚊虫多,她怕咬。”话说得那么自然,仿佛那个“丫头”就坐在里屋,随时会跑出来似的。
许多年过去了,我在城市里奔波,常常感到一种说不清的疲惫和孤独。某个加班的深夜,窗外只有零星的灯火,我忽然又想起了沣满,和他那个谁也看不见的妹妹。我好像有点明白了。我们每个人心里,或许都需要一个“妹妹”。她不是一个具体的人,而是一种情感的寄托。是你在艰难时想要守护的柔软,是你无人可诉时假想的倾听者,是你对抗生活粗糙时,内心保留的那一小块不需要向任何人证明的、温柔的自留地。
去年老家传来消息,说要修路,村西头的老屋得拆。我专门回去了一趟。沣满更老了,背佝偻得厉害,但精神还好。老屋里的东西大多搬空了,堂屋正中却整整齐齐放着那几根早已用不上的竹帐竿,还有一个小木盒,里面是褪色的头绳和干硬的糖纸。他没多解释什么,只是慢慢把东西收进一个干净的布袋里。那是一种郑重其事的情感寄托,超越了所有现实的质疑。
离开时,夕阳把竹林染成金色。我回头望去,仿佛看见许多年前的那个黄昏,一个沉默的哥哥,正对着空气温柔地低语,而他的世界,因为那个看不见的妹妹,变得无比完整和丰盈。风穿过竹林,沙沙地响,像一声悠长的叹息,也像一个无人听见的、轻柔的应答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