小艘子3
小艘子3
我老家在江南水乡，河道纵横，船是旧时最常见的物件。大的有乌篷船、摇橹船，小的嘛，就是我们孩子眼里的“小艘子”。这“小艘子”可不是什么正经船名，是我们那儿的土话，专指那些简陋得不能再简陋的小木船，有时就是几块木板胡乱钉起来，能浮在水上就算数。我家后院，就曾歪斜着这么一条。
说它是“小艘子3”，是因为它在我记忆里，有叁次截然不同的模样。第一次见它，我还是个光屁股娃娃。它就那么灰头土脸地趴在河滩的烂泥里，船底长着青苔，船帮裂了缝，露出里头白生生的木茬儿，像条死透了的老鱼。爷爷说，那是公社时期留下的“破烂”，没用了。可在我眼里，它却是个了不得的宝藏。我和伙伴们把它当成海盗船，拿着竹竿木棍，在里头“厮杀”得昏天暗地。那时的小艘子，是我们的“冒险乐园”，承载着所有对于远方和战斗的懵懂幻想。
后来我大了些，大概十来岁。有一年夏天，连着下了好几天暴雨，河水涨得老高，漫进了低洼的菜地。爷爷忽然来了兴致，招呼我把那“破烂”拖下水。我们用了好大力气，把它从泥里“拔”出来，补了补漏，又胡乱刷了层桐油。嘿，你别说，推到河里，它还真就晃晃悠悠地浮起来了。那是我第一次真正“驾驶”它。没有桨，就用一块宽木板划水。河水湍急，混浊泛黄，打着旋儿。我蹲在船中间，紧张得手心冒汗，生怕它散了架。可这小艘子，就那么不紧不慢地，顺着水流，穿过石桥洞，漂过了整个镇子。那一刻，世界仿佛只剩下水流声和木头吱呀声。它不再是静止的玩具，成了我探索周遭的“第一艘船”。那种摇摇晃晃的自由感，至今难忘。
再后来，我离家求学、工作，回去得少了。老屋翻新，后院清理，那条破旧的小艘子，终究是被当柴火劈了。我心里好像空了一块，又觉得理所当然——毕竟，它太旧了，也确实没什么用处了。直到前年，我带儿子回老家。他在新修的古镇景区里，指着河道中那些崭新的、油光水亮的游船，兴奋地大叫：“爸爸，船！”我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，那些船精致漂亮，载着欢声笑语的游客，在特意清理过的河道里，沿着固定路线，缓慢而稳妥地行驶着。
我忽然就想起我的“小艘子3”来。它一点也不漂亮，不稳妥，甚至不安全。但它身上有泥巴，有裂缝，有风雨的痕迹。它能带我去任何它力所能及的地方，哪怕只是家门口的那条野河。它的叁次“生命”，从静止的幻想，到动荡的探索，再到最终的消散，好像暗合了某种成长的路径。我们小时候，拥有的东西不多，但每一样似乎都有无数种可能，一块木头可以是宝剑，一个土堆可以是城堡。那条破船，自然可以是整个世界。
如今，我们拥有了更多更精致、更安全的“船”，路线清晰，设施齐全。可不知怎么，我偶尔还是会怀念那个蹲在破旧小艘子上、提心吊胆却又兴奋不已的下午。它教会我的，或许不是如何航行，而是在那种原始的、略带危险的晃动中，去感受水的力量，去判断方向，去承受不确定性。这东西，现在的孩子，怕是很难在一条光洁的游船上体验到了。
儿子还在津津有味地看着那些漂亮的船。我摸摸他的头，没有讲小艘子的故事。有些东西，注定只能属于特定的年代和记忆。它存在过，摇晃过，承载过一个孩子笨拙的冒险，这就够了。它完成了作为一条“小艘子”的全部使命，安静地沉在了时光的河流里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