你一毛片
你一毛片
这事儿得从我家老爷子说起。那天他蹲在电视机前头,手里捏着个遥控器,眉头拧成了疙瘩。我凑过去一看,屏幕上正播着老电影,画面里几个人围着辆二八杠自行车,车把上那点儿镀铬层,在黑白影像里亮得扎眼。老爷子手指头戳着屏幕,嘴里嘟囔:“瞧见没?你一毛片!”
我愣是没听懂。啥叫“一毛片”?老爷子看我懵着,乐了,从抽屉深处摸出个铁皮盒子。打开一看,里头躺着几枚分币,铝制的,边缘磨得发亮。他捏起一枚五分钱硬币,在茶几玻璃上“当”一声轻弹,那硬币转着圈儿,阳光从侧面打过来,在币面上淌成一条晃眼的银线。“我们那会儿,”他慢悠悠地说,“管这种亮闪闪、新崭崭的硬币,就叫‘一毛片’。不是说它值一毛钱,是说它那份精神头,亮堂,提气。”
这个词儿像把钥匙,冷不丁捅开了记忆的锁。我忽然想起小时候,巷口王奶奶开的小卖部。玻璃柜台底下,总铺着层红绒布,上面整齐码着水果糖、话梅干,还有那种用蜡纸包着的动物饼干。找零的时候,王奶奶会从腰间解下个小布袋,掏出硬币,总要在手里拣一拣,挑出最光鲜的那枚,才递到我们这些小萝卜头手心。递过来时,还得嘱咐一句:“拿好了,新崭崭的一毛片,别弄丢。”那时候不懂,现在琢磨,那递过来的不光是钱,是份郑重,是种盼头。
“一毛片”这说法,透着股子旧日子的鲜活劲儿。它不像现在,手机屏幕一闪,数字一跳,钱就没了踪影。那时候的钱,是有分量的,有声响的,有模样的。你得用手接着,用眼瞧着,甚至用耳朵听着——几个硬币在口袋里叮当作响,那是实实在在的底气。这种对物的凝视和珍惜,现在好像淡了。我们追求的东西越来越多,越来越大,可那份对“崭新”和“光亮”最初的心动,反而模糊了。
前阵子收拾旧书,从一本《新华字典》里飘出枚九一年的五分硬币。我捏起来,对着光看。铝币氧化了,蒙着层灰白的雾,边齿也有些磨损。可我用软布擦了擦,那雾蒙蒙底下,竟还透出些隐约的光泽。这枚硬币经历过什么?或许换过一根冰棍,或许凑齐过一包盐,最后静静地夹在书页里,成了时间的书签。它不再“一毛片”了,可这份沉淀,又是另一种分量。
我忽然觉得,“一毛片”说的哪里只是硬币的新旧呢。它说的,是人心里头对生活那份最初的、热腾腾的期待。是刚拿到手的新本子,舍不得写第一个字;是刚刷好的白球鞋,下雨天舍不得踩出去。是一种起点状态,干干净净,满怀可能。就像老爷子说起他们年轻那会儿,兜里揣着几枚“一毛片”,觉得前头有使不完的劲儿,日子亮堂堂地铺展开。
现在呢?日子是快了,也方便了。可有时候,是不是也少了点“拣一拣”、“擦一擦”的工夫?少了点对寻常物件儿,那份近乎仪式感的打量?我们盯着远方宏大的目标,脚步匆匆,会不会忽略了手边这些具体而微的“光亮”?
我把那枚擦过的五分硬币,又放回了字典里。回头看看老爷子,他还在看电视,手指随着电影里的调子,轻轻在膝盖上敲着。那份从“一毛片”里透出的精神头,或许没走远,它就藏在旧物里,藏在老话里,等我们某个时候,一回头,一琢磨,就能重新把它擦亮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