两个人的日本
两个人的日本
去日本的机票,是我俩一起订的。那晚她靠在我肩上,指尖在平板电脑的地图上滑动,从关西移到九州,最后停在东京。“就这儿吧,”她说,“人多的地方,走散了也好找。” 我笑了笑,没接话。那时我们觉得,一起旅行嘛,无非是把两个人平日里的日子,换个背景板再过一遍。
可真到了东京,事情就不太对了。新宿站像个巨大的钢铁迷宫,人潮从四面八方涌来,又散向看不见的出口。我死死盯着手机导航,嘴里念叨着“左转,不对,是右边那个口”。她却突然拽了拽我袖子,指着不远处一个自动贩售机:“你看,有蜜瓜包口味的汽水诶!” 我满脑子都是如何不被这洪流冲散,她眼里却装着那些奇奇怪怪、冒着泡的生活细节。那一刻我忽然觉得,我们像是各自租借了感官,在体验两个截然不同的日本。
我的日本,是严丝合缝的。电车时刻表精确到秒,便利店饭团摆在固定位置,连寺庙里的石子路,都被耙出不容置疑的纹路。我迷恋这种秩序,它让我安心,仿佛一切尽在掌握。我规划路线,计算时间,像个尽职的领航员,确保我们不错过任何一个“必去景点”。可她的日本呢,是毛茸茸的,带着温度的。是藏在巷子深处、招牌都快褪色了的喫茶店,老式咖啡壶噗噗响着;是路过神社,非要学着前面老太太的样子,笨拙地洗手、摇铃、鞠躬;是看到穿和服的女子走过,会小声猜她木屐里的袜子是什么颜色。
矛盾在去京都那天达到了顶点。我计划一早去伏见稻荷大社,赶在人潮前拍到千本鸟居的清净画面。她却在前一晚,被民宿老板娘送的一小包渍物迷住了,第二天一早非要去找那个本地小市场。“照片网上不都有吗?”我有点急。“可那个腌萝卜的摊子,网上没有啊。”她回得理所当然。我们僵在民宿门口,清晨的凉意混着某种沮丧。最后,我们破天荒地决定分开行动半天。
独自一人走在朱红色的鸟居隧道里,四周是高大的杉木,阳光被切割成细碎的光斑。奇怪的是,那份执念的“必须拍到”的心情,忽然淡了。我看着身边匆匆而过的游客,他们举着相机,表情专注,却又有些相似。我找了个石阶坐下,什么也没做,就听着风吹过鸟居顶端的声音,沙沙的,像遥远的潮汐。那一刻,秩序带来的安心感消失了,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空旷的平静。我猜,她此刻或许正蹲在市场某个摊位前,用半生不熟的日语和摊主比划,手里捧着热腾腾的、计划外的小吃吧。
傍晚,我们按照约定在鸭川边汇合。她递给我一个还温热的鲷鱼烧,嘴角沾着一点豆沙馅。“那家店排好长的队,但爷爷烤得特别慢,特别认真。”她眼睛亮亮的,讲着市场里蔬菜水灵灵的颜色,讲着卖渍物老婆婆夸她发音有趣。我也给她看我拍的一张照片:鸟居的阴影里,一只叁花猫在打盹,阳光刚好照亮它胡须上的灰尘。我们谁也没问对方“错过了什么”,只是分享着手里食物的味道,看着鸭川的水慢慢流淌,两岸渐渐亮起灯火。
回程的飞机上,我一直在想,这趟旅行到底看了什么。富士山、寺庙、霓虹灯,这些风景当然记得,但更清晰的,却是那些“错位”的瞬间:我对秩序的紧张,她对偶然的欢呼;我的地图,她的味蕾。我们像是各自拿着半张图纸,在同一个国度里寻找拼图,最后发现,拼出的不是预期中的风景明信片,而是对方手里那张图纸背面的纹路。日本还是那个日本,拥挤,有序,充满细节。但它成了一面有点特别的镜子,照出的不是孤单的一个人,也不是模糊的“我们”,而是两个如此不同,却又因此紧紧相依的灵魂,在异国的天空下,各自惊奇,然后回头相视一笑。旅行结束了,但那种透过对方的眼睛,重新看见世界的感觉,好像才刚刚开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