禁忌的女人
禁忌的女人
老巷子深处那家裁缝铺,总在黄昏时分亮起一盏昏黄的灯。铺子的主人是个女人,我们都叫她陈姨。对于她的闲话,比巷子里晾晒的衣裳还多,密密麻麻,挤满了邻居们的舌尖。他们说,她年轻时跟一个外乡人跑过,又独自回来了;他们说,她的手指触碰过的衣料,会带上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“晦气”。她成了这条巷子里,一个活生生的“禁忌”。
我那时还是个半大孩子,对“禁忌”这东西,既怕又好奇。每次路过,总忍不住加快脚步,却又偷偷用眼角去瞥那扇半开的门。门里总是很安静,只有老式缝纫机发出规律的“嗒嗒”声,像在诉说一段被踩进了针脚里的、无人倾听的往事。她很少出来,偶尔露面,也是穿着自己改的素色旗袍,头发一丝不苟地挽着,背挺得笔直,眼神平静得像秋天的深潭,看不出半点传闻中的惊涛骇浪。
真正打破这“禁忌”的,是我那条摔破了的裤子。那是母亲新给做的,膝盖处划了道大口子。母亲懊恼地念叨:“这料子难配,补了也难看。”我不知怎的,鬼使神差地嘟囔了一句:“要不……给巷尾的陈姨看看?”家里瞬间安静了。母亲瞪了我一眼,那眼神里有警告,也有些别的、更复杂的东西。半晌,她叹了口气,把裤子塞给我:“你自己去,放下就回来,别多话。”
我捏着裤子,像是捏着一块烫手的炭,磨蹭到裁缝铺门口。那“嗒嗒”声停了。“进来吧。”声音从里面传来,淡淡的,没有情绪。我挪进去,屋里弥漫着棉布和旧时光的气味。我把裤子递上,结结巴巴说明来意。她接过去,对着光看了看破洞,手指轻轻摩挲着布料边缘。那一刻,我注意到她的手,修长,但布满了细密的针痕和老茧,像一幅复杂的地图。
“料子还有得多吗?”她问。我摇头。她没再说话,转身在满墙的碎布头里翻找。那些都是别人做衣服剩下的边角料,五颜六色,堆迭在一起。她挑出几块颜色相近的,又选了一小块暗红色的布,比对着。然后坐下,重新蹬响缝纫机。针脚细密地走着,她不时停下来,用一把小剪子修剪。我忘了母亲的叮嘱,就站在那儿看。屋里只有机械的声音,和她偶尔极轻的呼吸声。那份专注,让周遭对于她的所有流言,都显得那么空洞可笑。
过了许久,她抬起头,把裤子递还给我。破洞不见了,取而代之的是一朵用暗红色碎布拼成的、简练又生动的小花,周围用同色线绣了细细的藤蔓。破绽被巧妙地化成了一道独特的风景。“这样,就不只是补丁了。”她说这话时,嘴角似乎有极淡的、几乎看不见的弧度。我愣住了,那朵花让我忽然想到,她或许也曾想这样,把生命里的破碎处,尽力绣成花朵吧。
我道了谢,跑回家。母亲看到那朵花,也愣住了,用手摸了摸那细密的针脚,许久没说话。后来,那条裤子我穿到实在短了才舍得换下。巷子里的闲话依旧,但在我听来,却像隔了一层厚厚的玻璃,模糊而遥远。我偶尔还会去她那里,帮忙递个东西,看她把那些被人遗弃的破碎布料,耐心地拼合成坐垫、枕套,赋予它们新的、安静的生命。
再后来,我离开巷子去外地读书。听说旧城改造,老巷要拆了。去年回去,巷子已是一片瓦砾。我问起陈姨的去向,老街坊摇摇头:“不知道,铺子拆的前一天就搬走了,没什么东西,就几箱布料和一台老机器。”她像一滴水,悄然蒸发了,留下了那个“禁忌”的空壳,和一朵缝在我记忆里的、沉默的红花。
如今我常常想,我们生活中到底有多少这样的“禁忌的女人”?她们被流言包裹,被偏见隔离,成了人们茶余饭后一个模糊而固定的符号。没人真正关心符号之下,那具体的人生,有着怎样的纹理,又是以怎样的坚韧,在沉默中一针一线地缝补着自己的岁月。那朵小红花,或许就是她对自己人生,最温柔也最倔强的“注释”,只是很少有人愿意去读懂罢了。巷子拆了,禁忌似乎也随之消散,但制造禁忌和轻信禁忌的心,是否真的也消失了呢?我望着那片废墟,忽然觉得空落落的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