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公么与儿女息厨房》小说
《公么与儿女息厨房》小说
老屋要拆了,公么蹲在门槛上,抽完最后一袋烟。烟锅子磕在青石板上,发出“嗒”的一声脆响,像是给这住了六十年的地方,画了个句号。儿子大伟和女儿小娟在厨房里忙着收拾,叮叮当当的,把那些旧碗瓢盆归置进纸箱。公么听着那声响,心里头空落落的,像被掏走了什么。
这厨房,不大,也就七八个平方。灶台是砖砌的,早就不用了,蒙着一层油灰。可公么总觉得,那灰底下,还温着昨日的火。老伴走得早,就是在这灶台前,给他和两个孩子,做了大半辈子的饭。那时候,孩子们小,像两只叽喳的雀儿,围着灶台转,眼巴巴等着锅盖掀开时那团白乎乎的热气。热气扑到脸上,混着米饭香,那就是家的味道。
“爸,这口铁锅还要吗?都锈了。”大伟的声音从里头传来,闷闷的。
公么没立刻应声。要吗?他想起这锅的来历。是当年他和老伴用积攒的工业券换的,厚实,沉甸甸的。炒菜特别香,尤其是炖肉,火候能慢慢煨进去,肉烂汁浓。后来孩子们大了,嫌这锅笨重,炒菜慢,换上了轻便的不粘锅。这口老锅就被搁在了灶台角落,一搁就是十几年。
“留着吧。”公么终于开口,声音有点哑,“还能用。”
小娟探出头,脸上沾了点灰:“爸,这都啥年代了,这锅又重又不好清洗。咱们新家厨房漂亮着呢,全套新厨具,智能的!”她语气轻快,描绘着新生活的图景。公么点点头,又摇摇头。新厨房他去看过,亮堂,干净,电器闪闪发光。可他总觉得,那地方太静了,静得没有“人气儿”。
他站起身,慢慢挪进厨房。大伟正试图把那个厚重的实木砧板塞进垃圾袋。那是块老榆木的,用了快四十年,中间被切得微微凹陷,纹理里浸着洗不去的葱姜气息。一道道刀痕,深的浅的,横的竖的,像刻着无声的账本。哪一道是剁排骨留下的?哪一道是每年除夕切年糕时增加的?公么伸出手,摸了摸那凹陷的中心。指尖传来的触感,粗糙,温润,仿佛还带着过往无数个黄昏的余温。
“这个……也扔?”公么问。
“爸,这砧板细菌多,不卫生了。”大伟解释道,“新家我们都备了新的,塑料的,生熟分开,好几块呢。”
道理公么都懂。可他看着儿子轻易地将那沉甸甸的砧板拎起,准备丢弃,心里猛地一揪。这厨房里每一样看似陈旧无用的东西,都连着一段具体的光阴。掉了瓷的搪瓷盆,是孩子们小时候洗澡用的;那把柄磨得光滑的锅铲,老伴用得最顺手;甚至墙上那块被油烟熏黄的挂历,还停留在2005年,因为那年的某一天,全家在这里照了最后一张完整的全家福。
收拾临近尾声,厨房几乎空了,显出原本破败的样子。夕阳从西窗斜射进来,光柱里灰尘飞舞。公么站在光里,忽然对儿女说:“等等,先别封箱。”
他走到那个敞开的、装着“破烂”的纸箱边,蹲下,慢慢地把那口铁锅、那块榆木砧板,还有老伴用了半辈子的搪瓷量杯,拿了出来。他用袖子擦了擦铁锅边缘的浮锈,动作很轻。
“新厨房是好,”公么慢慢说,像是自言自语,又像是说给孩子们听,“可有些东西,搬得走。有些‘息’,得留着。”他用了老家方言里“息”这个字,在这里,它不单指气息、声响,更是指一种生活留下的、温热的痕迹,是烟火浸润到物件骨头里的那种“味道”。
大伟和小娟停下了手里的活儿,看着父亲。那一刻,厨房里很安静,只有旧时钟的滴答声。他们好像忽然听懂了父亲沉默里的那些话。那些他从未直接说出口的眷恋,那些与母亲、与他们的童年紧紧绑在一起的记忆,就藏在这些旧物粗粝的表面之下,形成一种独特的生活印记。
“行,爸,咱们带上。”大伟接过那口铁锅,掂了掂,这次没觉得它只是废铁。“在新家,我给您露一手,用这锅炖个肉。就是不知道,还炖不炖得出从前那个味儿。”
“火候到了,味儿自然就对了。”公么脸上皱纹舒展开一些。小娟也笑了,把砧板小心地放进另一个箱子,用旧衣服垫好:“那我得学着用这个切菜,就是怕切到手。”
最后一点夕阳的余晖,暖洋洋地铺在空荡荡的灶台上。厨房虽然旧了,空了,但那些被决定带走的旧物件,仿佛把这里的“息”也悄悄收纳了进去。明天,这里将变成瓦砾。但另一种灶台温度,会跟随着他们,在崭新的、亮晶晶的厨房里,找到它安放的位置。那温度不来自火焰,而来自记忆的余烬和继续前行的意愿。公么知道,到了新地方,只要这口锅还坐在火上,这块砧板还响起规律的切菜声,家就还是那个家,生活印记就能延续下去。日子,总得在旧滋味里,添进新的盐和糖,接着过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