继子 并木塔子
继子 并木塔子
老陈头蹲在自家门槛上,烟卷儿抽了半截,灰白的烟灰颤巍巍地挂着,就是不肯掉。他眯眼望着村口那条黄土路,心里头那点念想,就跟这初夏傍晚的风似的,一阵凉,一阵燥。邻居打旁边过,喊一声:“老陈,等闺女呐?”他喉咙里含糊地“嗯”一声,算是应了。其实,他等的哪是亲闺女?是并木塔子,他那日本继女。
说起这层关系,村里人都觉得新鲜。老陈的亲儿子娶了个日本媳妇,媳妇前头又带了个闺女,就是塔子。按咱们的说法,这姑娘是老陈头实打实的“继孙女”,可孩子打小就管他叫“爷爷”,那份亲昵,倒比血缘还瓷实。儿子儿媳在外头忙,塔子寒暑假就爱往中国乡下爷爷这儿钻,一来二去,就成了老陈头心里一块又软又暖的肉。
老陈头记得塔子头一回来,才八岁,梳着齐刘海,背个小书包,见人就鞠躬,说一口磕磕绊绊的“泥嚎”。她对这个跨国家庭里的一切都好奇,爷爷的烟袋锅子,院子里的老水井,甚至墙角那堆农具,她都能蹲着研究半天。老陈头呢,就拿生硬的普通话,混着手势,给她比划这是干啥的,那是咋用的。一老一少,鸡同鸭讲,却总能乐呵呵地消磨掉整个下午。那份亲情联结,就在这比划和笑声里,悄没声地扎了根。
塔子一年年长大,来的次数却不见少。上了中学,她中文利索多了,能陪着老陈头去镇上赶集,还能帮着他跟卖种子的讨价还价。老陈头发现,这姑娘心里有股劲儿,安静,却透亮。她不像别的孩子只顾着玩手机,她会认真地问:“爷爷,为什么这里的云看起来离地面特别近?”也会在晚饭后,陪着他在院子里纳凉,听他讲那些她自己父亲都不知道的陈年旧事。
有一年暑假,塔子来的时候,情绪明显有些低落。老陈头看在眼里,没多问,只是照常带她去田埂上溜达。走到那棵老槐树下,塔子忽然站住了,用带着点关西腔的中文轻声说:“爷爷,我爸爸妈妈……好像要分开了。”老陈头心里咯噔一下,他蹲下身,拍了拍身边的地。塔子挨着他坐下,头轻轻靠在他瘦削的肩上。老陈头没说什么大道理,只是指着远处起伏的、墨绿的山峦,慢慢地说:“丫头,你看那山,一层迭一层,看着好像连在一块儿,其实各有各的脉。人呢,有时候也像这山,聚散不由人。可不管那山怎么变,你看山下这片田,它年年都绿,年年都长庄稼。咱爷孙俩这块地,它不变。”
塔子没说话,只是把爷爷的手臂挽得更紧了些。夕阳把他们的影子拉得老长,融进了泥土里。那一刻,什么国籍、什么血缘关系,都显得轻飘飘的。那份沉淀在朝夕陪伴里的、实实在在的亲情联结,成了最牢靠的锚。
后来,儿子儿媳的事儿到底怎么样了,老陈头没细打听。他只知道,塔子依旧每年都来。去年她高中毕业,来的时候,给老陈头带了一小瓶清酒,还有她自己烤的、形状有点古怪的小饼干。她宣布,自己考上了大学,选的专业是跨文化研究。她说这话时,眼睛亮晶晶的,看着爷爷。老陈头不懂啥叫跨文化研究,但他觉得,这词儿听着就挺适合塔子。他抿了一小口清酒,辣得直咧嘴,心里却甜丝丝的。
如今,老陈头又在等。塔子来信说,这个暑假要带个大学同学一起来,是个金头发的美国姑娘,也想看看中国的乡下。老陈头已经开始琢磨,到时候是包饺子呢,还是试着做点塔子爱吃的、被他改良得面目全非的“日式”炒饭?烟卷儿终于燃到了尽头,烫了一下手指,他“嘶”了一声,抖落烟灰,脸上却慢慢漾开了一点笑意。村口的黄土路尽头,仿佛已经响起了那熟悉又轻快的脚步声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