久久久久我们这里只有
久久久久我们这里只有
老张蹲在村口那棵老槐树下,手指头捻着烟卷,火星子明明灭灭的。他眯着眼,看着远处那条灰白色的水泥路,路尽头拐个弯,就钻进山里不见了。半晌,他吐出一口烟,像是自言自语,又像是对着身边纳鞋底的王婶说:“你算算,咱这儿,多久没来个‘生面孔’了?”
王婶头也没抬,针在头发上蹭了蹭,利索地穿过厚厚的鞋底。“生面孔?去年秋收前来收山货的那个小贩,算不算?”老张摇摇头,那不算,那是熟客了,年年都来,来了就直奔村西头老李家,秤杆子一撂,生意十分钟做完,水都不喝一口就走。那叫路过,不叫“来”。
我们这儿,时间好像是另一种东西。它流得慢,沉甸甸的,像村后头那口老井里的水,冬天温吞,夏天沁凉,但永远就那么满着,不见多,也不见少。日子是一天迭着一天过的,今天的日头和昨天那个,看不出分别。春种,夏耘,秋收,冬藏,然后又是春种。这循环,稳固得像山脚下的基石,风雨不动。
年轻人都出去了。沿着那条水泥路,走到拐弯的地方,头也不回。他们说外头快,变化快,机会多。电话打回来,声音里带着喘不上气的兴奋,也带着深夜散不掉的疲惫。他们描述的那个世界,在我们听来,像另一个星球的故事,热闹,但也晃眼。
那我们这里有什么呢?老张掐灭了烟,站起身,拍拍裤子上的土。他指了指四周。
有后山那片竹林,风一过,哗啦啦的响声,几十年了,还是那个调子。有村头李大爷家那头老黄牛,它认得每一块田埂,不用吆喝,自己就知道该往哪儿走。有王婶纳的千层底,针脚密实,穿在脚上,走再远的山路也不硌脚。还有傍晚时分,家家户户烟囱里飘起来的、带着柴火香气的炊烟,笔直笔直的,慢慢散在天光里。
这些东西,都不值钱。换不来城里一套房的一个角落,也换不来年轻人手里那部亮闪闪的手机。它们太普通了,普通到被一眼掠过,普通到成了“没有”的代名词。
可它们又都在。稳稳地在那儿。你半夜惊醒,听见远处几声狗吠,心里是踏实的。你清晨推开门,看见雾气绕着山腰,那形状和十年前某个早晨一模一样,心里是安然的。这种“在”,是一种沉默的、庞大的存在。它不催促你,不比较你,只是容着你,让你按照自己的节拍呼气、吸气。
前几天,村小学唯一的老师老陈退休了。最后一个学生去年也去了镇上读书。那间土坯教室空了。可老陈还是每天早上去,把门口扫一扫,给窗台上那盆没人管的仙人掌浇点水。他说,不是等学生回来,是习惯了。这习惯本身,就成了一个念想,一个地标。
你说这是闭塞吗?也许是。但我们这里有的,偏偏就是这份被外界看作“闭塞”的生活质地。这质地是粗糙的,像磨手的陶器表面;也是温润的,像被手心捂久了的卵石。它由无数个“久久久久”构成——久到褪色的春联,久到包了浆的板凳,久到成了家族传说的一件旧事,久到邻居之间一个眼神就能懂的默契。
外面世界讲求“迭代”,一个浪潮覆盖另一个浪潮。我们这里,是“沉积”。一层薄薄的土,一层枯萎的叶,一层细细的雨,一层安静的霜……慢慢积,慢慢压,最后成了滋养根系的土壤。这土壤里长不出奇花异草,只长得出耐旱的庄稼,和同样耐旱的人。
所以啊,久久久久,我们这里只有这些。只有吹不完的山风,只有流不尽的溪水,只有晒不完的日头,只有讲不完的、重复的老故事。只有那种近乎固执的延续,把昨天和明天,用一种看不见的丝线,牢牢地缝在一起。
老张背着手,往家走。夕阳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,贴在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土路上。他知道,明天这个时候,他大概还会蹲在老槐树下,点一支烟,看那条路。路那头,是世界。路这头,是家。世界一直在变,而家,好像就是为了“不变”而存在的。哪怕这“不变”,在旁人眼里,空荡荡的,只剩下“久久久久”四个字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