上床的故事
上床的故事
老张最近把用了十年的硬板床给换了。送货的师傅吭哧吭哧把新床垫扛上楼，一边擦汗一边笑：“大哥，您这旧床板，睡上去跟睡搓衣板似的，腰受得了啊？”老张也跟着笑，没接话。他心想，这哪只是换张床，这简直是把半辈子都掀了个底朝天。
新床垫软硬适中，躺上去整个人像被云托着。可头一夜，老张翻来覆去，愣是没睡着。太静了，静得能听见自己太阳穴突突跳。他忽然有点怀念旧床板那吱呀吱呀的响声，那是日子磨出来的动静，像老伙计在夜里有一搭没一搭地唠嗑。这新床，陌生得很，身上没留下他一点汗渍、一点翻身的痕迹。
这让他想起小时候，在乡下奶奶家。那时哪有什么“床垫”，就是一块厚实实的木板，铺上晒得蓬松的稻草，再罩一层粗布床单。冬天，奶奶会提前用铜汤婆子把被窝烘得暖洋洋的，那股子阳光和稻梗混合的香气，钻进梦里都是甜的。夏天，竹席沁凉，蚊帐外点着盘蚊香，青烟袅袅，他看着帐顶月光投下的竹影摇晃，听着池塘里的蛙鸣，不知不觉就沉进了黑甜乡。那时的“上床”，是劳作一天后最踏实、最丰厚的奖赏，身子一沾床板，魂儿就安了。
后来进了城，床越来越讲究。先是弹簧床，后来是记忆棉，现在又时兴什么独立袋装弹簧。床的学问大了，睡眠的烦恼却好像一点没少。广告里总说，一张好床是健康生活的基石。老张为了这“基石”，没少研究，颈椎贴、安神茶、褪黑素，瓶瓶罐罐摆了一床头柜。可心里揣着事的时候，躺在再贵的床上，也只觉得身下是块浮冰，漂着，靠不了岸。
真正让老张失眠的，恐怕不是床。上个月，儿子打来电话，支支吾吾说想换个大点的房子，首付还差点。老张没犹豫，把大半积蓄转了过去。钱转出去那天晚上，他就在那旧硬板床上，盯着天花板，算自己退休金还能剩多少。算着算着，心里就空了，那床板的硬度，此刻硌着的好像不是腰，是心里某个说不清道不明的角落。
新床的第叁个晚上，老张索性爬起来，靠在床头。他摸着光滑的床沿，想起父亲。父亲是个木匠，家里那张老式雕花床就是他打的。床架结实，榫卯严丝合缝，用了两代人都不见松动。父亲常说：“东西实在，人睡得才实在。”父亲自己，也确实在那张实在的床上，睡到了生命的最后一刻。那时老张还年轻，不懂“实在”的分量。现在他有点明白了，所谓“实在”，或许就是心里头那份踏实的情感支撑，它比任何高科技材料都管用。
天快亮的时候，老张迷迷糊糊睡着了。他做了个梦，梦见自己又躺回了乡下奶奶的稻草床上，阳光的味道包裹着他。醒来，窗外已是晨光熹微，鸟叫声清脆。他躺在崭新却依旧陌生的床上，第一次感觉到了些许放松。床垫很舒服，无可挑剔。但他知道，他得慢慢来，把自己这些年积攒的欢喜、忧愁、牵挂，一点点重新“睡”进这张床里，把它焐热，烙上自己的印记。
也许，床的故事，从来就不是对于木头、弹簧或海绵的故事。它是一个人卸下所有铠甲，与自己坦诚相见的地方。是漂泊一天后，终于能收拢翅膀的巢穴。好的睡眠，需要的或许不仅仅是一张符合人体工学的床，更需要那份躺下时，心里了无牵挂的深度放松。老张翻了个身，心想，今晚或许该给儿子打个电话，不说钱，就问问小孙子最近还踢不踢被子。有些东西，比床垫更能托住一个人沉甸甸的人生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