水朝野阳
水朝野阳
窗台上的那盆绿萝,叶子又软趴趴地垂下来了。我抄起水壶,咕嘟咕嘟灌满自来水,对着它就是一通浇。水顺着叶子滴到地上,洇开一小片深色的痕迹,很快又没了踪影。我忽然就愣在那儿了——这水,是从哪儿来的呢?
拧开水龙头它就来了,太理所当然,反而让人忘了去想它的来路。这念头像颗小石子,扑通一声丢进心里,漾开一圈圈的思绪。我放下水壶,坐到椅子上,望着窗外明晃晃的太阳。这“水”和这“阳”,一个在地上奔流,一个在天上朗照,看似不相干,可仔细琢磨,它们的故事,怕是早就缠在一块儿了。
老家村口有一口老井,井沿的石头被磨得光滑如镜。小时候,天刚蒙蒙亮,就能听见扁担铁钩的吱呀声,那是早起的人们在挑第一担水。那水从深深的、看不见的黑暗里被提上来,清冽得很,在晨光里晃动着,闪着碎金一样的光。我总爱趴在井边看,水里头映着一小块天,还有探头探脑的自己的脸。奶奶说,这井水是活的,它在地下走了很远的路,集了地气,见了世面,才到咱这儿歇脚。那时候不懂,现在回想,那水里头,可不就藏着一个我们看不见的、缓慢而坚韧的“自然循环”么?它从云里来,到地下去,又从井里现身,滋养一方人,然后再悄悄蒸发,回到天上去。它的旅程,比我们任何一个人的都长。
这循环是静的,慢的,你得用心才听得见它的脉搏。可太阳一出来,一切就都不一样了。尤其是盛夏正午的太阳,那叫一个“野”。它毫无顾忌地泼洒下来,把田里的水洼晒得吱吱响,冒出若有若无的白汽。这时候,水的循环仿佛被按了快进键。池塘的水位悄悄下降,叶子上的露珠瞬间消失,连晾在竹竿上的衣裳,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挺括。水被那股子“野”劲儿催促着,急急忙忙地离开地面,升腾到空中去,去赴下一场云的约会。
你看,这“水朝野阳”,说的不正是这么一幅光景么?水,是沉静深厚的根基,是生命延续的依赖;而野阳,是那股子蓬勃的、带着点莽撞的生命力,是催促变化的能量。没有水的深沉滋养,万物无从生长;可没有阳光那股子“野”劲的蒸腾与推动,水也就成了一潭死水,那宏大的循环也无从谈起。这一静一动,一藏一显,配合得倒是天衣无缝。
想到这里,我再看那盆绿萝。我浇下去的水,有一部分会被它的根茎牢牢留住,那是它生存的底子;而另一部分,或许就在这室内的暖意里,在从窗户斜射进来的阳光下,悄无声息地化作了微不可察的水汽,开始了它下一次旅程的序曲。它也许会成为我呼吸间的一丝湿润,也许会在玻璃上凝成一道细微的痕。你看,就算在这小小的几十平米的房间里,那个古老的“自然循环”也从未真正停歇,只是换了个我们不易觉察的尺度,静静地上演着。
我们人呢,好像常常处在一种矛盾里。骨子里羡慕着水的那种稳定与涵养,渴望有一个深厚的根基;可血液里,又时不时涌动着对“野阳”的向往,想挣脱点什么,想痛痛快快地挥发一次,去触摸更广阔的天空。这或许并不矛盾。就像那田里的禾苗,它的根扎在湿润的泥土里,那是水的恩赐;而它的叶片却一直向着天空伸展,贪婪地吸收着阳光的狂野能量。最好的状态,或许就是既能向下扎根,汲取深厚的滋养,又能保有向上蒸腾的那股子心气儿,让生命保持着流动与更新的可能。
窗外的阳光挪了位置,不再那么刺眼了,变得温和起来,给万物都拉出了长长的影子。我端起茶杯,喝了一口已经凉透的茶。水经过茶叶的浸润,有了颜色和味道,经过我的身体,又会去往别处。这杯寻常的水里,仿佛也映着天光,运行着一场微小而完整的循环。日子就是这样吧,在如水的寻常里,积蓄着力量;偶尔,也需要迎向那“野阳”,让自己透亮地升腾一次,去看看不同的风景。这么一想,手里这杯凉白开,倒也喝出了一点不一样的滋味来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