吃了 药的妈妈
吃了药的妈妈
我妈把那个小白药片放进嘴里,端起水杯,仰头,喉咙轻轻动了一下。整个过程安静得像个仪式。我坐在餐桌对面,手里攥着半根油条,忽然觉得有点不是滋味。就是从那天早上开始的。
说起来,这事儿得怪我爸。当然,这话我可不敢当着他面说。上个月他不知从哪儿听来的,说老邻居刘姨吃了种“补脑丸”,记性好了,腿脚也利索了,整天乐呵呵的。我爸这人,一辈子没啥大主意,唯独在“对我妈好”这件事上,特别固执。他二话没说,托人打听,还真把那种药给买回来了。蓝白色的药盒子,上面印着些看不懂的成分,摆在茶几上,像个安静的外来客。
“我能吃这个?”我妈当时拿着药盒,翻来覆去地看,眼神里有点犹豫,又有点……怎么说呢,像是小孩子看到新玩具那种好奇。她退休好几年了,日子过得像定了时的钟,买菜、做饭、打扫、看电视剧。我和我爸都上班,家里常常就她一个人。有时候我晚上回来,看见她对着电视发呆,屏幕的光映在她脸上,明明暗暗的。
“试试呗,”我爸一边泡茶一边说,“刘姐说挺好,吃了精神头足。”他的话总是这么简单直接,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关心。
于是我妈就试了。起初几天,好像没啥变化。她还是那个妈妈,六点半准时起床,熬粥的米量都掐得准准的。可大概一周后,我觉出点不一样来。
那天周末,我睡到日上叁竿,趿拉着拖鞋出房门,听见厨房里有哼歌声。是那种很老的调子,《茉莉花》。我扒着门框往里瞧,我妈正背对着我炒菜,锅铲翻动得格外轻快,肩膀还随着那不成调的曲子微微晃着。阳光从窗户洒进来,照着她有些花白的头发梢,亮晶晶的。我愣了好一会儿。上次听她哼歌是什么时候?我都记不清了。
“妈,今天心情不错啊?”我凑过去。
她转过头,脸上有点不好意思的笑,像被撞见了什么秘密:“瞎哼哼。这青菜新鲜,炒出来肯定甜。”
变化是悄悄发生的。她开始翻出以前的相册,指着那些泛黄的照片,跟我讲我根本没见过面的二舅爷年轻时的糗事。她甚至报名了社区老年大学的书法班,每周二下午雷打不动地去上课。回来就把写好的大字铺在客厅地上,让我爸评点。我爸能评点出啥?永远是那句“好看,比我写得好”,然后我妈就笑着嗔怪他敷衍。
可我心里,总绕着那个小白药片。它真这么灵?我偷偷上网查过那药名,一堆专业术语,看不出个所以然。我问过我妈:“吃了药,感觉到底怎么样?”
她正在阳台浇她的那几盆茉莉,听了我的话,动作停了一下。水壶悬在半空,水滴答落在叶子上。“也说不上来,”她想了想,声音轻轻的,“就是……心里头没那么空了。以前下午时间长,坐着坐着就发慌。现在好像有事可想,有事可盼了。”
“是药的作用,还是书法班的作用啊?”我半开玩笑地问。
她笑了,眼角的皱纹堆迭起来,却很舒展:“谁知道呢。兴许是药给了个由头,让我觉得……嗯,该为自己活活看了。”
这话让我心里一颤。我看着她的背影,忽然明白了点什么。那个小药片,或许更像一把钥匙。它打开的不是什么神奇的药效,而是一种心理上的暗示,一个“可以改变”的许可。我妈需要的,可能不是药片里那些具体的成分,而是这样一个信号,告诉她,她的“不舒服”、她的“空落落”是被看见的,是可以去改善的。而我爸那笨拙的关心,和我们对她新爱好的支持,才是真正的药引子。
昨天晚饭时,我妈忽然说,书法老师夸她运笔有进步。她说这话时,眼睛亮亮的,给自己夹了一筷子最大的排骨。我爸照样是那句“挺好”,然后把自己碗里的排骨也夹给了她。
药还在吃,每天一片。但我现在已经不太去琢磨那药片本身了。我看着我妈晾衣服时踮起的脚,看她写字时认真的侧脸,看她和我爸为了晚上看什么电视节目拌两句无关痛痒的嘴。生活里多了些细碎的声响和色彩。
也许,人到了一定的年纪,是需要一点“药”的。这“药”可能是一个白色的药片,可能是一支毛笔,也可能是身边人一句“试试呗”的鼓励。它不承诺治愈什么,但它给了人一个支点,一点勇气,让日子能从那种缓慢的、无声的下沉里,微微探出头,喘一口气,再往前走一段。我看着妈妈,她正低头专注地挑着鱼刺,然后把剔好的鱼肉自然然地放进我爸碗里。窗外的天色渐渐暗下来,厨房的灯暖融融地亮着。这个寻常的傍晚,因为一些细微的改变,显得踏实而绵长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