按在树上不停的肠
按在树上不停的肠
老张头儿把烟头摁在粗糙的树皮上,滋啦一声轻响,一缕几乎看不见的青烟散了。那棵老槐树,就在村口,身上这样的疤,数不清。他粗糙的手掌摩挲着那块焦黑的痕迹,动作很慢,像在抚摸一段年轮。这不是破坏,倒像一种仪式,一种只有他和老树才懂的、持续了半辈子的对话。
村里年轻一辈瞧见,多半会撇撇嘴,嘀咕一句:“这老爷子,又在那儿瞎划拉啥呢。”他们不懂。在他们眼里,树就是树,木头就是木头,至多夏天乘个凉。可在老张头儿这儿,这棵树,是活的记事本。
这习惯,从他四十岁那年开始。那年,他第一次出门跑长途运输,心里揣着对未知路的慌,还有家里刚出生娃娃的软。临行前,他没什么可寄托的,鬼使神差地,把燃尽的烟头,用力按在了这棵当时还挺苗壮的槐树上。仿佛那一点灼热的压力,能把他的不安和牵挂,都钉在这片生他的土地里。后来,出车回来,赚了第一笔像样的钱,他又来按下一个。儿子考上县中学,按一个;老娘去世,那晚他在树边蹲了半宿,按下的烟头烫得格外深。每一个印记,都是一次无声的情感锚定。
时间久了,这行为成了瘾,成了他生命节奏的一部分。喜悦、憋闷、彷徨、释然……所有翻腾的、说不出口的、甚至对自己都羞于承认的情绪,最后都化作了指尖那一点微小的、坚决的压力,交付给了这棵沉默的伙伴。树不会说话,却全盘接收,并把所有这些故事,用年轮、用疤痕、用愈发苍劲的枝干,默默承载下来。这是一种奇特的共生,一种人与自然的隐秘契约。老树因这些印记而独特,而老张头儿,因这棵树的承载,觉得自己这一生的重量,有了具体的落点。
有一年,村里规划要拓宽村道,这棵老槐树正好在蓝线的边上。风声传出来,老张头儿好几宿没睡踏实。他没去吵也没去闹,只是那段时间,他去树边更勤了,按下的烟头却少了,更多的是长时间地靠着,听着风吹树叶沙沙的响。后来,不知道是不是村干部也觉出这棵树不一样,路最终往旁边让了几尺。老张头儿听到信儿那天,去买了一包好烟,在树下抽完一支,把那个烟头,郑重地按在了所有旧痕迹的中央。
如今,老张头儿的背也驼了,像老槐树某一根弯曲的枝桠。儿子在城里安了家,接他去住,他住不惯,没半个月就溜达回来。他说,城里的树太规整,太干净,没地方“下手”。他离不开的,恐怕是这种独特的生命印记方式。每一次“按”的动作,都是一次短暂的放空,一次把内心庞杂的潮汐,引向一个坚固岸边的过程。树替他记得,他也就无需时刻背负。
那天下午,夕阳把他和树的影子拉得很长,几乎融在一起。他又完成了一次“仪式”,眯着眼看那个新加入的、微不足道的小点。忽然觉得,这满树的斑驳,哪里是伤疤,分明是一颗巨大的、立体的心,上面布满了他一生的心跳。而他自己,也早成了这树的一部分,根在土里,故事在皮上。
风又起了,树叶哗啦啦地响,像在翻一本很厚很厚的书。老张头儿背着手,慢慢往家走,心里是满的,也是静的。他知道,那棵树还在那儿,替他继续站着,继续记着。只要还能走过去,还能抬起手,这无声的“书写”,就断不了。这大概就是最朴素的陪伴,用最笨拙的方式,完成一场长达一生的存在确认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