乱片小说
乱片小说
说实话,我也说不清这堆东西是怎么来的。就上个礼拜天下午,我蹲在书柜底下找一本旧相册,相册没找着,却拖出来一个灰扑扑的纸箱。箱盖用透明胶带横七竖八地缠着,胶带都发黄发脆了。我拿裁纸刀划开,一股子陈年纸张的霉味儿混着灰尘就冲进鼻子。往里一瞧,嗬,全是纸片。
不是整本的书,就是纸片。大小不一,颜色各异,有些是打印的,有些是手写的,还有从报纸杂志上剪下来的,边角都卷了。我随手抓起一把,像洗牌似的翻了翻。这一翻,可不得了。这张纸上写着:“雨夜,他听见阁楼传来指甲挠木板的声音。”下一张却跳到:“西红柿炒蛋的关键,是出锅前撒的那一把葱花。”再下一张,又变成了一串毫无规律的数字,像什么密码。这都什么跟什么啊?
我这人吧,有点强迫症,见不得东西乱。心想,这莫非是以前哪位家人整理废纸,随手塞这儿的?可仔细看看,这些纸片虽然内容风马牛不相及,纸张的新旧程度却差不多,笔迹嘛……好像有那么一两种是相似的。尤其是那种带暗线的稿纸,上面的字迹清秀工整,写的故事片段倒挺像回事。比如有一页写:“老钟表匠的橱窗里,所有指针都停在差一分午夜的位置。唯一在走的,是他口袋里那块早已停摆的怀表。”这句子,让我愣了好一会儿。
我索性把箱子里的东西全都倒在地板上。好家伙,足足铺了小半间屋子。我盘腿坐在这一地“废墟”中间,感觉自己像个在考古的侦探。这些碎片之间,真的毫无联系吗?我试着把几片有关“雨”的放在一起。有写雨声的,有写雨夜案件的,还有一片只写了“湿漉漉的伞尖滴着水,在瓷砖上洇开一小片深色”。这么一归拢,好像……有了一点氛围。一种潮湿的、不安的氛围,慢慢从纸片里渗出来。
这发现让我来了劲头。我花了整整一个下午,不分类,不按时间,就凭一瞬间的感觉,把这张挨着那张,那片垫着这片。写咖啡馆的碎片,旁边我放了一张对于失眠的独白;一段枯燥的电路板说明书,我把它和一张描写童年萤火虫的纸片并排。说来也怪,当这些毫不相干的碎片被并置,某种奇妙的“阅读空隙”就出现了。你的脑子会不由自主地去填补中间的空白,去虚构那条若隐若现的线。你看这一堆“乱片”,它们自己好像在低声交谈,在互相提问,又互相解答。
我突然就明白了。这或许根本不是一部被撕碎的小说。这也许就是它本来的样子。它的作者——如果存在这么一位作者的话——可能压根就没想写一个从头到尾、严丝合缝的故事。他或她只是在捕捉瞬间:一个意象,一阵情绪,一段毫无来由的对话,一个在脑海里闪了一下的场景。然后任由它们像落叶一样飘落、堆积、彼此覆盖。这种“碎片叙事”本身,就是他要表达的东西。那种生活的无序感,记忆的随机性,所有思绪的飘忽不定,不正是这样一堆混杂的、等待被偶然翻阅的“乱片”吗?
窗外的天色不知不觉暗了下来。我直起酸痛的腰,看着眼前这片由我重新排列组合的“纸片地图”。它依然没有讲述一个完整的故事,没有开头,没有结局。但它有了呼吸,有了温度。每一个闯入这片领域的读者,大概都能从中拼凑出属于自己的、独一无二的版本。这箱子,不是什么废纸,它是一个世界的种子,以碎片的形式存在着。
我把纸片小心地收回箱子,没再按原来的顺序。或许本来也没什么“原来的顺序”。我只把最开始看到的那张对于老钟表匠的纸片,轻轻放在了最上面。然后合上箱盖。就让它继续做个谜吧,一个开放的、由无数可能构成的谜。下次再打开时,说不定,又是一个全新的故事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