扶着母亲腰撞
扶着母亲腰撞
门“吱呀”一声开了,我扶着母亲,一步一步挪下那两级矮矮的水泥台阶。她的手紧紧攥着我的小臂,攥得我有些发麻,整个身子的重量仿佛都压了过来。我的另一只手,下意识地、稳稳地,托在了她的腰侧。
那一瞬间的感觉,很奇特。隔着一层不算厚的棉布衫,我能清晰感觉到她腰身的变化。记忆里,那是能轻松把我扛上肩头的、有力的腰;是系着围裙在灶台前忙碌一整天也不喊累的、柔韧的腰。可现在,手掌下的弧度似乎塌陷了些,肌肉的弹性被一种松软的疲惫替代,甚至能隐约触到脊椎骨节的微凸。
“慢点,妈,不急。”我嘴里说着,心里却像被这触感轻轻“撞”了一下。不是物理的撞击,是记忆与现实猛然交会时,那种闷闷的、让人怔住的冲击。我们总说“岁月不饶人”,可这句话落到具体的人身上,尤其是最亲的人身上,就变成了一种需要亲手去触摸、去承托的实感。
小时候,这腰是我的“保险杠”。学自行车时,她在后面扶着车座跑,气喘吁吁,手却始终没松。我歪歪扭扭骑出去老远,回头一看,她还站在原地,手叉着腰,大口喘气,脸上却是笑。那时她的腰,是我冒险的底气。后来离家读书、工作,每次回家,她还是系着围裙在厨房转,我嚷嚷着要帮忙,她总是用沾着水的手轻轻一挡,“不用你,快去歇着。”那时她的腰,像是这个家永远不会疲倦的轴心。
是从什么时候开始,这轴心转得慢了呢?电话里,她开始说“腰有点酸,老毛病了”;视频时,我注意到她起身要用手撑一下膝盖。这些信号像零散的落叶,我看见了,却没太往心里去,总觉得“老毛病”嘛,很正常。直到这次回家,实实在在地扶住她,那手心下传递来的、对于衰老的确切信息,才让我真正地“懂得”。
扶着她走,脚步必须同步。她快不了,我也急不得。这是一种很慢的节奏,慢到能看清路边砖缝里钻出的小草,慢到能听见她稍微有些重的呼吸声。我们很少这样走路。以前,总是她在前头,或是为我引路,或是为我张罗。现在,我们的位置调换了。这个简单的“扶腰”动作,成了我们之间一种新的、无声的对话。我在告诉她:“稳着呢,我在。”她在倚靠中,把那份操劳了半辈子的“强”,悄悄卸下一点给我。
这让我想起老房子的修缮。墙角有了裂缝,光看着不行,得用新的灰浆细细地填抹、支撑,才能让它继续坚固地立着。母亲的腰,就像那面承重墙。岁月的风雨在上面留下了痕迹,它依然在坚持,但需要一些体贴的“支撑”。这支撑不一定是多大的力气,可能就是散步时这只托着的手,可能是她弯腰时你适时递过去的小凳子,也可能是你不再把她的一切付出看作理所当然。
走着走着,她忽然笑了,说:“老了,不中用了,成你的累赘了。”我心里一酸,赶紧说:“您这说的什么话,小时候您扶我多少回?我这才是还债呢,利息都还不够。”她笑得更开了,眼角的皱纹挤在一起。那只托着她腰的手,感觉似乎又更沉稳了些。这份承托里,有心疼,有恍然,更有一种迟来的、却必须接过来的责任。
夕阳把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。影子里的我,微微侧身,手臂环护的姿势,像一棵开始努力伸展枝桠的小树,想要为身边那棵曾经为自己遮风挡雨的大树,挡一挡风。人生的路,走着走着,角色就换了。那一下“腰撞”,撞开了我蒙昧的认知,让我实实在在地触摸到了时间的重量,也触摸到了“陪伴”这两个字,最具体、最温暖的模样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