黄巴一
黄巴一
咱们镇上,老辈人嘴里总念叨着个名字——黄巴一。这名字乍一听,怪里怪气的,不像个正经人名,倒像是什么山野精怪的绰号。可你要是去问,那些摇着蒲扇、在巷口晒太阳的老头老太太,准会眯起眼睛,嘴角扯出一点意味复杂的笑来:“他呀……那可是个人物。”
黄巴一这名字的来历,就透着股子邪乎劲儿。说他生下来时,不哭不闹,就睁着双黑漆漆的眼睛四处看,接生婆拍了好几下屁股,他才“哇”地一声,不多不少,就一声。他爹是个走街串巷的货郎,没什么文化,寻思着这孩子怕是个“巴”实(方言,傻)的,又只哭了一声,干脆就叫“巴一”吧,前面冠上自家的姓。这名儿,就这么跟了他一辈子。
黄巴一长得也寻常,瘦筋筋的个子,扔人堆里就找不着。可他有个绝活,或者说,有种旁人学不来的本事。他认路,认的不是寻常路。咱们这地方,四面环山,老林子深得很。早年没修公路的时候,山里的猎户、采药的,偶尔会迷在里头,转上几天几夜出不来。可只要有人能寻着黄巴一,事情就简单了。
他不带罗盘,也不看什么星星树影。就蹲在林子边儿上,抓一把土在手里捻捻,凑到鼻子底下闻闻,再抬头看看天,听听风穿过树叶的声响。然后站起来,拍拍手,说:“跟我走。”他就那么不紧不慢地在头里走,专挑那些看起来根本没路的荆棘丛、碎石坡钻。奇怪的是,跟着他的人,明明觉得越走越深,心里正打鼓呢,眼前忽然一亮,一条熟悉的山道就横在眼前了。几次下来,名声就传开了。
有人说,黄巴一身上“沾着灵气”,能和山里的东西说话。他自己听了,只是吧嗒两口旱烟,含糊地说:“哪有什么灵气,就是待久了,山爱跟你念叨点事儿。”他这话,听着玄乎。山怎么会念叨?可你瞧他那样子,又不像在故弄玄虚。他走在山里,脚步轻得跟猫似的,眼神也不是在“找”路,倒像是在“读”路,读那些泥土的褶皱,读那些草木倾斜的方向,读空气里一丝丝湿度的变化。这大概就是他说的,山的“念叨”吧。这种与生俱来的方向感,成了他最醒目的标签。
黄巴一靠着这本事,救过不少人,也帮过不少忙。可他脾气也怪,有叁不领:心术不正的不领,对山不敬的不领,贪得无厌的不领。有一回,几个外乡人揣着大把票子找他,想让他领着去钻一片从没人进去过的老林腹地,说是考察,眼神却贼溜溜的。黄巴一当时正在修他那破篱笆,头都没抬,就回了俩字:“不去。”任凭那几人怎么加价,他只当没听见。后来听说,那几个人自己摸进去,差点没出来,还是林业站的人给救回来的。
他就这么独来独往地过着,没娶媳妇,也没置办什么家业,守着山脚下一间老屋。有人觉得他傻,空有一身本事,却不会拿来换钱。黄巴一也不争辩,傍晚就蹲在门槛上,望着远处墨绿的山影,一蹲就是老半天。那山影层层迭迭,在暮色里显得沉默而庞大,仿佛藏着无数的秘密,而他是唯一一个听得懂些许耳语的局外人。
后来,镇子发展快了,公路修得四通八达,手机地图一开,哪儿都清清楚楚。需要“领路”的人越来越少,黄巴一的名字,也渐渐被年轻人遗忘,成了老故事里一个模糊的符号。前些年,他悄无声息地走了,就像一片叶子落回山里,没惊动什么人。
可偶尔,还是有上了年纪的采药人,在特别阴雨的天气,或者起了浓雾的日子,会下意识地叨咕一句:“这天气,要是黄巴一在就好了。”这时候,山风吹过林梢,发出呜呜的声响,好像真的在念叨着什么。只是,再也没人能听得真切了。他那份独特的与生俱来的方向感,连同他对山的理解,似乎也随着他,一起隐入了那片苍茫的绿色里,成了山的一部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