好友の母佐佐木
好友の母佐佐木
第一次见到佐佐木阿姨,是在健太家的玄关。她穿着米色的针织开衫,微微欠身说“欢迎光临”,声音软软的,带着一点关西口音。和我想象中不太一样。健太总说他妈妈“有点啰嗦”、“管得超多”,我脑海里便勾勒出一个眉头紧锁、嘴唇抿成一条线的严厉主妇形象。可眼前这位,眼角有细细的笑纹,看人时眼神很专注,像在仔细听你还没说出口的话。
那天是去借高中时的课堂笔记。健太翻箱倒柜,佐佐木阿姨端来抹茶和手作的小馒头点心,轻声说:“请别着急,慢慢找。”她就坐在客厅一角,膝上放着一本翻开的文库本,并不参与我们吵吵嚷嚷的回忆,只是偶尔抬头,给我们的杯子续上热茶。那种安静,不是冷漠,而是一种…很踏实的在场。仿佛有她在,这个空间里毛躁的边边角角,都被无声地抚平了。
后来去得多了,才慢慢品出些别的东西。她话的确不多,但每次开口,都挺有意思。有一次我抱怨打工的地方人际关系复杂,烦得很。健太在一边大大咧咧地说:“哪都差不多啦,忍忍呗。”佐佐木阿姨正插着花,手里拿着一支香豌豆,顿了顿,很平常地说:“人和人之间啊,有时候就像这花,看着枝条都缠在一起,其实轻轻理一理,各自都有该去的方向。太用力,反而会折断了。”她没看我,只是继续手上的动作。那句话,却让我愣了好一会儿。
她有一种特别的观察力。不是那种咄咄逼人的审视,更像是对生活细节的珍重。健太父亲早逝,我知道是她一个人把健太带大。家里收拾得一尘不染,阳台上花草葱茏,总有一种淡淡的、阳光晒过棉布的好闻气味。这种日常的妥帖里,藏着巨大的坚韧。我有时会想,这大概就是所谓的“生活实感”吧——不悬浮,不空谈,把所有的经历,无论是好的坏的,都沉淀成具体而微的、可以触摸的日常。她泡的茶温度总是刚好,她记得健太每个朋友喜欢吃什么小菜,她甚至能看出我哪天情绪有些低落,然后默默把点心盘子往我这边推近一点。
有一年冬天,我遇到了挺大的挫折,具体什么事现在倒模糊了,只记得那种整个人被掏空、对未来一片迷茫的感觉。不想回家,也不知该去哪儿,鬼使神差地走到了健太家附近。在街角便利店犹豫了半天,还是拨了电话。接电话的是佐佐木阿姨。我说找健太,她安静了一下,说:“健太和朋友去温泉旅行了呢。不过,你如果方便,要不要过来喝杯热茶?我刚煮了红豆汤。”
那碗红豆汤很甜,糯糯的,暖意从喉咙一直落到胃里。我们没聊我的事,大部分时间只是沉默。她坐在对面,织着一条灰色的围巾,织针发出细微的、规律的磕碰声。那声音奇异地让人安心。临走时,她送我到门口,没有多说,只是递给我一个纸袋,里面装着几个还温热的饭团。“晚上饿了可以吃。”然后她笑了笑,眼角那些细纹弯起来,“路上小心,请一定保重自己。”
那句“保重自己”,她说得很轻,却沉甸甸地落进了我心里。那一刻我忽然觉得,所谓“母亲”的角色,或许并不总是表现为直接的关怀或询问。它也可以是提供一个不被打扰的、温暖的沉默空间,是一碗甜度刚好的红豆汤,是一种无需言说的理解与接纳。她让我看到,生活的力量,往往就蕴藏在这种静水深流般的日常坚持里。
再后来,我和健太都去了不同的城市工作,回去的次数少了。但每次见到佐佐木阿姨,她似乎都没什么变化,依然是那样淡淡的、妥帖的样子。前段时间回去,听说她开始学陶艺了。厨房的架子上,摆着几个造型朴拙、釉色不均的杯子,她有点不好意思地说“还在练习呢”。我用其中一个喝了茶,握在手里,能感受到手指留下的、不均匀的凹凸痕迹,笨拙,却有一种温润的生命力。
健太如今也成熟了不少,偶尔提起母亲,那句“啰嗦”里,早已浸满了依赖和骄傲。我想,佐佐木阿姨大概从未想过要成为谁人生的指导者。她只是认真地过着自己的日子,像一棵树,安静地生长,自然地投下一片可供歇息的荫凉。而这荫凉,不知不觉,就滋养了路过的人。那份沉静的、扎根于生活深处的力量,或许就是她留给周围人,最珍贵的东西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