和讨厌的上司住温泉旅馆
和讨厌的上司住温泉旅馆
这事儿想想就头皮发麻。当公司行政笑眯眯地宣布这次团建是“增进了解的温泉之旅”，并且“为了节约成本，两人一间”时，我心头就咯噔一下。更绝的是，抽签结果出来，我的室友，赫然是那个让我每天上班如上坟的张部长。
张部长这人吧，怎么说呢，工作上吹毛求疵，生活里也总端着架子。讲话永远像在发布命令，嘴角下拉的弧度像是用尺子量过。想到要和他共享一个榻榻米房间，在同一个汤池里“坦诚相见”，我泡温泉的兴致先凉了一半。
去旅馆的路上，大巴车里欢声笑语，只有我们这一排气氛堪比冰窖。我塞着耳机假寐，他则一直对着手机拧眉头，大概又在挑剔哪个下属的报告。窗外的山景飞驰而过，我心里盘算着，这两天一夜，怎么才能最小化交集，平安熬过去。
旅馆是传统的日式风格，环境确实清幽。拿到钥匙推开房门，典型的和室，空间不大，两床铺盖已经并排铺好。那种距离感让我瞬间有点窒息。张部长放下行李，清了清嗓子，说了路上的第一句话：“小陈啊，规矩一点，别弄得太乱。”得，人还没躺下，指示先到了。
我胡乱应了一声，借口想拍照溜出了房间。旅馆后面有个小小的露天风吕，分男女汤，中间用竹篱隔开。趁着人少，我赶紧泡了进去。温热的泉水包裹上来，山间的微风拂过额头，确实能洗去一些疲惫和烦躁。正闭眼享受呢，隔壁男汤传来入水声，和一个熟悉的、略带严肃的咳嗽声。我身体一僵，得，躲都躲不掉。
晚上是旅馆的会席料理，大家围坐在一起，几杯清酒下肚，气氛活络了不少。张部长被其他同事敬酒，脸色倒是比平时红润了些。我埋头对付着眼前的烤鱼，尽量降低存在感。没想到，坐我旁边的同事老王，是个热心过头的，突然举起杯子，对着我和张部长说：“来，部长，和小陈喝一个，你们俩有缘住一屋啊！”
全桌的目光刷地聚过来。我硬着头皮举起酒杯，张部长也端起了杯子。隔着桌子，我第一次注意到，他举杯的手指关节有些粗大，似乎也有常年伏案留下的痕迹。杯子轻轻一碰，他说：“辛苦了。”声音不高，还是没什么情绪，但至少不是命令句。我愣了一下，忙说：“部长辛苦。”酒有点辣，顺着喉咙下去，却莫名化开了一点什么。
饭后是自由活动。我本想回房躲着，又觉得尴尬，便在旅馆大堂闲逛，看看摆设的浮世绘。过了一会儿，张部长也走了过来，背着手，站在一幅画前。沉默在蔓延，我正想找借口开溜，他却忽然开口，没头没尾地说：“这画里的松树，姿态真不错，有韧劲。”
我顺着他的目光看去，那是一幅风雪松涛图。我接不上什么专业评论，只好含糊地应道：“是啊，看着挺有精神的。”
“我老家山里，也有很多这样的松树。”他顿了顿，语气里有一种很少听到的平淡，“年轻时候觉得它们死板，长在那儿一动不动。现在倒觉得，能迎着风霜站定，不容易。”
这话不像是那个只会挑刺的张部长会说的。我侧头瞄了他一眼，暖黄的灯光下，他眼角的皱纹很深，没了白天办公室里的那种凌厉感，倒显出些疲态来。我没作声，忽然想起同事间隐约的传闻，说他妻子身体一直不太好，家里担子不轻。
回到房间，铺盖已经铺好。我们各自洗漱，熄灯躺下。黑暗吞没了视线，却好像让听觉和感知敏锐起来。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，能听到他翻身时窸窣的声响，还有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。
“小陈，”黑暗里，他的声音忽然响起，吓了我一跳。
“啊？部长，您说。”
“上次你交的那个项目方案，创意是好的。”他语速很慢，像是在斟酌字句，“就是细节毛糙，落地会出问题。我不是否定你，是事情要做得稳妥……不容易。”
我望着天花板上模糊的光影，胸口堵着一团情绪。这话要是白天在办公室说，我大概只会觉得是新一轮的批评。但在此刻，在这个远离公司、狭小而静谧的空间里，我好像第一次听出了点别的意思。那可能是一种笨拙的、属于他的“认可”方式。我盯着黑暗，慢慢地说：“嗯……我知道了。下次，我会把支撑数据再做扎实点。”
那边“嗯”了一声，便再无话。沉默再次降临，但似乎不再那么冰冷和令人窒息。山间的夜晚极其安静，隐约能听到远处溪流的声音。紧绷了一天的神经，在温泉水汽和这片黑暗的包裹下，竟然缓缓松弛下来。
第二天早上，我们几乎同时醒来。拉开纸门，晨光带着山间的清气涌进来。吃早餐时，他依旧没多说话，但把我够不到的酱菜碟子往我这边推了推。回程的大巴上，我依旧塞着耳机，他依旧看着手机。但当我耳机里的歌间隙，听到他低声对电话那头说“晚上就回去，药按时吃”，语气是一种我从未听过的温和时，我转头看向了窗外。
山峦向后飞驰，来时的郁闷，好像被那池温泉，和那个意想不到的夜晚，悄悄冲淡了一些。讨厌或许还是有点讨厌，但那个扁平的形象，似乎被填进了几笔复杂的颜色。至少，我知道那棵“松树”，之所以站在那个位置，顶着那样的风霜，或许真的有他的原因。车子微微颠簸，我想，这次旅馆之行，大概不全是坏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