舌头探蜜林
舌头探蜜林
小时候，我家屋后有片槐树林。每到初夏，槐花开得密不透风，整片林子像浮着一层香甜的雪。那时候，我们这群孩子最大的乐趣，就是溜进林子，找那些开得最旺的花串。小心翼翼地掐下来，捏住花蒂，轻轻一捋，那米白的花瓣就落进掌心。然后呢？然后当然是迫不及待地，把脸埋进去，深深吸一口气——那甜，是清冽冽的，带着草木的生气，直往鼻子里钻。
但最过瘾的，还是直接上舌头。挑一朵饱满的，用舌尖轻轻舔一下花蕊底部。就那么一下，一丝极细微、极纯粹的甜，便在舌尖上化开。那不是糖的甜，没那么霸道；也不是蜜的甜，没那么稠腻。它就是槐花自己的甜，淡淡的，凉凉的，好像还沾着清晨的露水气。你得屏住呼吸，细细地品，才能抓住那倏忽即逝的滋味。我们把这叫做“探蜜”，像小蜜蜂一样，在花林里寻找属于自己的那一丁点儿甜头。
后来，日子过得快了，甜也变得容易起来。货架上排着各式各样的糖，包装精美，甜得热烈而直接。撕开包装丢进嘴里，甜味瞬间炸开，充满整个口腔。方便是方便，可总觉得少了点什么。那种需要屏息凝神、需要轻轻探寻才能获得的喜悦，好像也跟着消失了。舌头被宠坏了，变得迟钝，也变懒了。
前些天，路过一个老式杂货铺，竟看到有晒干的槐花卖。一小袋，皱皱的，失了鲜活的颜色。我鬼使神差地买回家，用温水泡开。花瓣舒展开一些，抿一朵在嘴里，慢慢嚼。咦？那味道竟还在。虽然淡了许多，像褪了色的老照片，但底色没变。还是那股子清甜，带着记忆里阳光和风的味道。这让我想起，真正的“风味”，或许从来不是扑面而来的冲击，而是藏在深处，等着愿意花时间的人去“探”的那一点内核。
我们现在的许多快乐，不也这样吗？来得太容易，去得也匆忙。刷一下手机，哈哈一乐，手指一划，就过去了。很少再有什么东西，需要我们像小时候探蜜那样，付出一点耐心，调动所有感官，去小心翼翼地接近、触碰，然后为那一星半点的获得而心满意足。那种通过亲身“探寻”得来的滋味，因为有了过程的参与，便格外扎实，能在心里存上好多年。
泡开的槐花，我最终拿来和鸡蛋一起煎了。黄白相间的一盘，热气腾腾。咬一口，蛋香里缠绕着似有若无的甜。女儿尝了，说好吃，问我这是什么。我说，这是槐花，是爸爸小时候，在树林里用舌头“探”来的蜜。她眨着眼睛，似懂非懂。我想，或许哪天，也该带她去一片真正的林子，让她用自己的舌头，去探寻一朵花里的天地。那种笨拙的、专注的探寻过程本身，或许就是我们能给她的，另一种更悠长的甜。
舌头记得的，不只是味道。它记得那种踮起脚尖的期待，记得指尖触碰花瓣的轻柔，记得找到那一点甜时，心里砰然炸开的小小烟花。那片蜜林，其实从未消失。它只是换了个样子，藏在那些需要你慢下来，细细品味的生活褶皱里。只要你还有探询的兴致，生活的花蕊深处，总还留着那么一点蜜，等着你的舌尖，去轻轻打探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