感觉到体内的某物越来越大
感觉到体内的某物越来越大
最开始,只是胃里的一点沉。像是晚饭多吃了半碗米饭,又像是喝了口隔夜的凉茶,那种隐约的、说不清道不明的坠胀感。我没太在意,日子照旧过,该赶地铁赶地铁,该熬夜加班熬夜加班。
可它似乎并不打算就这么安静下去。过了些日子,那感觉挪了地方,从胃部慢慢往上走,停在了胸口这一带。它不再仅仅是“沉”,开始有了形状,像一颗被遗忘在口袋里的硬糖,黏在那儿,化不开,也吐不出来。开会走神的时候,等红灯发呆的片刻,我能清晰地感觉到它的存在——一个沉默的、正在膨胀的团块。
我去医院做了检查,从胃镜到心电图,报告单干干净净,一切指标都在告诉你:你很健康。医生推了推眼镜,“可能是压力大了,注意休息。”我捏着那一迭无懈可击的纸张,站在医院的走廊里,第一次对“健康”这个词产生了怀疑。如果我是健康的,那我体内这个日益清晰、日益庞大的异物感,又是什么?
它不痛,真的不痛。但它无时无刻不在宣告自己的存在。它像一团湿透的棉花,塞在你的胸腔里,吸饱了情绪的水分,越来越重。我开始下意识地深呼吸,试图把它压下去,或者撑开。偶尔成功那么一两下,但更多时候,只是徒劳。它成了我私密的、古怪的伙伴。
我尝试和它对话——当然是在心里。喂,你到底是什么?是没说完的话,咽回去了,就变成了结石?是那些深夜冒出来,又被理智强行按下去的念头,攒成了团?还是对某种生活,隐隐的、不敢承认的厌倦,发了酵?它不回答,只是用缓慢而坚定的膨胀作为回应。
变化发生在一次普通的周末下午。我本该去处理一堆琐事,但忽然什么也不想做,就瘫在沙发里。阳光透过窗户,照着空气中飞舞的微尘。我看着那些灰尘,上上下下,毫无目的,却那么自由。就在那个完全放空的瞬间,我感觉到那“东西”的膨胀,似乎……停了一下。不是消失了,而是像潮水涨到某个高度,暂时静止了。
这个发现让我心里一动。我忽然意识到,我太专注于“感觉”它,把它当成了一个需要被驱逐、被消灭的敌人。我的所有注意力,我的焦虑,我的抗拒,是不是恰恰成了喂养它的燃料?我越是想“正常”,越是反感它的存在,它就越发显得庞大而怪异。
我试着换了个思路。既然检查不出毛病,既然它成了我的一部分,那我能不能,就只是承认它在那里?我不再把它想象成肿瘤或异物,而是想象成……一口深井,或者一个正在悄然发育的、陌生的器官。这感觉很奇怪,带着点无奈,又有点破罐子破摔的好奇。
我不再抵抗那种堵塞感。当它胀起来的时候,我就停下手里的事,把手轻轻放在胸口,只是感觉它的存在,像感受自己的心跳或呼吸一样。说来也怪,当你不再奋力想要推开什么的时候,那种对抗的张力反而松动了。它依然在,但不再那么充满敌意。
我渐渐察觉,它的膨胀似乎有迹可循。在人群里强颜欢笑时,在答应一件内心抗拒的事情时,在午夜回想某个遗憾的瞬间……它便悄然生长一分。它像个最诚实的记录仪,用体积标记着我每一次的自我背离与情绪淤积。那些我没说出口的“不”,那些被压抑下去的“我想要”,似乎都转化成了它的实质。
这过程没有奇迹,那个“东西”没有砰一声消失。但我和它的关系,慢慢变了。它从一个恐怖的入侵者,变成了一个有点烦人却无比诚实的身体信号。它变大,是在提醒我:这里堵住了,有东西需要被看见,被处理。不是用胃药,也不是用心血管支架,而是用某种更内在的觉察。
现在,我依然能感觉到它。在某些时刻,它依然会变得清晰而硕大,抵着我的喉头与胸腔。但我不再那么害怕了。我甚至开始学着,在它膨胀起来之前,就听见那些细微的、来自身体深处的窸窣声响。那或许,是真实自我在笨拙地、缓慢地试图生长的声音。它需要空间,而我的忽视与压抑,曾让它变得如此笨重而怪异。这条路还很长,但至少,我和它,开始一起呼吸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