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片一片一补一补
一片一片一补一补
我蹲在爷爷的老木工坊里，地上铺满了刨花。一片一片，卷曲着，透着松木的清香。爷爷的手握着刨子，在木料上一推，那薄薄的木片就打着卷儿蹦出来，轻盈得很。他嘴里念叨着：“做事啊，就像这推刨子，急不得。一片一片来，劲儿才匀，活儿才平。”
那时我小，只觉得这话絮叨。心里惦记的是外头呼啸而过的自行车，是小伙伴一声高过一声的吆喝。世界那么大，那么热闹，谁耐烦守着一地刨花，看一片又一片的重复呢？我总想，要快，要一下子就成了。
后来长大了，自己摸上了活儿。第一次钉个小板凳，锤子砸歪了，木料裂了缝。这才想起爷爷的话。原来，那“一片一片”，不是磨蹭，是功夫。你得感受木头的纹理，顺着它的性子走。每一推，力道、角度，都含着对材料的尊重。推出来的那一“片”，是结果，更是对话。那一“补”，仿佛是用力时，从喉咙里自然流出的一口气，是节奏，是律动。一推，一“补”，再一推，又一“补”。活儿，就在这重复又微妙的节拍里，成了形。
这道理，好像不止在木工坊里。前阵子整理老照片，厚厚的几大本。我一张张地翻，动作慢了下来。照片也是“一片一片”的。这一片，是父亲年轻时意气风发的样子，背景是灰扑扑的老厂房；那一片，是我蹒跚学步，摔在草地上哇哇大哭。没有哪一张能代表全部，可就是这一片片的定格，连起来，就成了流动的河，有了温度，有了生命。你匆匆扫过，觉得都是过去；可你真的一片一片地看进去，就能摸到时间的纹路。
我们这时代，好像最缺这个“一片一片”的耐性。什么都讲求“一键达成”，信息是瀑布流地刷，连知识都恨不得做成药丸，一口吞下。太快了，快得让人心慌，脚底下踩不着实土。结果呢，东西来得容易，去得也潦草，手里心里都空落落的。
我儿子学写字，开始时，一个“人”字写得像劈开的柴。他急得掉眼泪。我就握着他的手，在米字格里，一遍一遍地写。横，撇，捺。我说，不急，咱们一片一片来。今天把这个笔画写稳了，就好。慢慢地，那字就有了筋骨，站住了。看着他专注地盯着笔尖，小脸绷得紧紧的，写完一个，长长舒一口气——那个“补”，不就藏在那一口气里么？是完成一个微小单元后的释放，是继续下一个动作的蓄力。
回到爷爷的木工坊，那个阳光斜照的下午。我终于明白，他教我的，是一种“深度的打磨”。不是机器那种冰冷的高速旋转，而是人手与心，与材料，与时间的一次次触碰、校准。在“一片一片”的累积里，在“一补一补”的呼吸间，粗糙变得光滑，方正变得圆润，浮躁变得沉静。最后出来的物件，那温润的光泽，那妥帖的手感，是任何快工急活都仿不来的。那是时间与心意的形状。
窗外的世界依然喧嚣。但我心里，好像有了那么一小块安静的地方。那里没有“一键生成”，只有刨花一片一片地落下，散发着木头好闻的、太阳晒过的味道。我知道，无论做什么，大概都离不开这个最朴素的道理：低下头，静下心，一片一片地来。那“一补”之间，自有乾坤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