浓毛都白了的老太叠叠奥
浓毛都白了的老太叠叠奥
巷子口那个裁缝铺,王老太还在踩着缝纫机。咯噔咯噔的声音,像老钟摆,不紧不慢的。我打小就记得她,胖胖的身子,总穿着自己做的深色褂子,坐在那一方小天地里。最扎眼的,是她那两条浓眉,又黑又密,跟用毛笔重重画上去似的。小时候我们这帮孩子私下都叫她“浓眉老太”,带点怕,又带点好奇。
她的铺子不大,堆满了布匹和零碎。有人来改个裤脚,换个拉链,她就从老花镜上头抬起眼,嗯一声,手里的活儿不停。话不多,价钱也实在。我母亲总把穿久的衣服拿去给她改,说她手艺好,针脚密实。“别看王老太那样,手里有真功夫。”母亲这么说。可我们孩子总觉得她有点怪,那双浓眉下的眼睛,看人时太静了,静得好像能把你看透。
后来我外出读书、工作,好些年没见。前些天回老家,偶然路过,那咯噔咯噔的声音居然还在。我停下脚,望进去。她还是坐在那台老缝纫机后,身子似乎更圆润了些,穿着一件墨绿色的棉袄。可我一愣——印象里那两条墨染似的浓眉,竟全白了。不是花白,是那种很纯粹的银白,衬着她红润的面庞,非但不显老态,反倒有种说不出的……威严?对,就是这个词。一种经历了漫长时光沉淀下来的、稳如泰山的威严。
我忽然想起母亲以前闲聊时提过一嘴,说王老太年轻时是文工团的台柱子,跳舞的,后来不知怎的回来了,开了这铺子,再没离开过。我脑子里试着拼凑,却怎么也无法把“台柱子”和眼前这个白发浓眉的胖老太太联系起来。这大概就是生活本身的真实质感吧,它总把最鲜亮的色彩悄悄揉进最日常的灰调里,你不仔细瞧,根本发现不了底下斑斓的底子。
“小伙子,改衣服?”她发现了我,抬起头,声音还是那样,有点沙,却稳当。我一时语塞,竟鬼使神差地进去,拿了件并不很需要改的外套。她接过,摊在案上,眯眼看了看,手指在布料上捋过。“这儿松了点,给你收收型。人靠衣裳,衣裳也得靠人撑。”她边说,边用画粉轻轻划着线。那双起了茧子的手,动作却异常轻柔精准。
等待的工夫,我偷偷打量她。铺子里有张很旧的照片,嵌在木框里,挂在布匹后面。黑白照,里面是个穿着练功服的姑娘,体态丰腴,眉眼飞扬,正做一个漂亮的旋转动作。那眉毛,果然又黑又浓。我好像忽然触摸到了时光粗糙而温暖的纹理。她这一辈子,从舞台的灯光到铺子里昏黄的灯泡,从窈窕到发福,从青丝到白发,那么大的起伏,最后都化在这吱呀的机杼声里了。这是一种生命韧性,像老树的根,深深扎进土里,外面风雨再大,它自有一套生长的章法。
“好了。”她把衣服递给我。针脚果然依旧细密平整。我付钱道谢,转身要走。“哎,”她在后面叫住我,我回头。她指了指我的外套袖口,“这边线头有点松了,回去自己剪剪。”说完,又低下头,踩动了机器。咯噔,咯噔。那满头银白的浓眉,在光线下像覆了一层柔和的霜。
走在回家的巷子里,手里拿着衣服,我心里那股说不清的滋味慢慢漾开。我们总热衷于给人和事贴标签,“叠叠奥”也好,别的什么也罢,可这些词儿,哪够形容一个活生生的人呢?就像王老太,她身上最打动我的,既不是曾经的苗条,也不是如今的丰腴,而是那被岁月漂白了眉毛后,眼睛里依然不变的东西——对手里活计的那份专注,对生活本身那种扎实的、不声不响的接纳。这大概就是一种生活本真,褪尽了所有浮华和标签之后,剩下的最朴素也最坚硬的内核。它就在那一针一线里,在那每日重复的、微小的劳作里,静静发着光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