被两个老头调教的小说
被两个老头调教的小说
老陈头把那本厚得像砖头的手稿推到我面前时,我眼皮子都没抬。这年头,谁还看纸稿啊?可他那双干树皮似的手压在封面上,青筋都绷起来了。“小子,”他嗓子哑得像破风箱,“这里头的东西,你写不出来。”
我有点不服气。我好歹是正经中文系毕业,在网文平台混着,数据虽然不温不火,但也饿不死。老陈头是我房东,住楼下,平时除了收租就是摆弄他满屋子的旧书。另一个是刘爷,住他对门,以前听说在剧团里编过戏。两个老头,一个孤拐,一个笑眯眯,凑一块儿就爱挑我文章的毛病。
那天下午,刘爷也过来了。他不像老陈头那样直接把稿子甩过来,而是慢悠悠地泡了壶酽茶,给我倒了杯。“你先看,看完咱们聊聊。”我这才不情不愿地翻开。手稿字迹工整得吓人,是那种老派的蝇头小楷。开头平平无奇,就是个普通的乡村故事。可看着看着,味道不对了。
那文字,怎么说呢……像冬天里一口烧刀子,顺着喉咙下去,先是辣,然后一股热气“腾”地窜上来,浑身都通了。写一个庄稼汉蹲在田埂上发呆,没写他愁,就写他盯着泥地里一队蚂蚁,看它们扛着半片死虫壳,翻过个小土坷垃,翻不过,绕路,继续走。看着看着,你觉得那蚂蚁就是那汉子,那半片虫壳就是他背着的日子。我心里“咯噔”一下。
“看出门道没?”老陈头点起一支劣质烟,“你写东西,花架子太多。心里头没货。”刘爷接着话头,还是笑眯眯的:“写哭,非得大雨倾盆、撕心裂肺?你看这稿子里,老太太送儿子出远门,就一句‘她把煮熟的两个鸡蛋塞进儿子兜里,手在兜外按了按,没说话。’这‘按了按’,力道就全在了。”
我脸上有点烧。他们说的,是我常犯的毛病。总想用华丽的词藻堆砌情绪,生怕读者感觉不到。可真正的劲道,原来藏在最简单的动作里。这算是我在这间满是旧书和烟味的小屋里,上的第一课:生活的质感。你得摸到生活的纹理,而不是给它套上一层光鲜的亮片。
打那以后,我成了他们小屋的常客。老陈头负责“破”,专挑我文章的筋骨下手。“这段废话,删了!”“这人说的话,是你这个作者想说的,不是他这个人该说的!”刻薄得很。刘爷负责“立”,他会掰开了揉碎了讲:“这个地方,你让人物停一下,喘口气。他心里头在翻腾呢,你别急着往下赶剧情。”
有一回,我写一个中年男人失业后躲在车里不敢回家。我写了他如何烦躁,如何痛苦。老陈头看了,只哼了一声:“假。”刘爷让我重写,不提“痛苦”二字。我憋了整整两天,重写了一遍:男人在车里坐着,把电台从头拧到尾,全是吵嚷的音乐和广告。他关掉, silence。然后他伸手,把副驾上女儿落下的一个廉价小发卡,慢慢别在了遮阳板的边上。写到这里,我自己鼻子都酸了。
“这就对了。”刘爷点点头,“人物的弧光,不是你说他变了,是他自己一个小小的动作,让读者看见他变了。”老陈头难得没骂,把稿子放下,说了句:“像点人样了。”
这种调教,不是学校里的作文课。它夹杂着烟味、茶渍、毫不留情的挖苦和偶尔闪过的、近乎慈祥的肯定。他们逼着我扔掉那些速成的套路,逼着我去“看见”和“感受”。老陈头柜子深处那些发黄的小说,刘爷脑海里那些鲜活的舞台形象,都成了我的养料。我开始明白,故事的血肉,是从真实生活的土壤里长出来的,不是用情节的模板咔咔压出来的。
手稿我还没看完,他们说慢慢来。我的新小说开始在平台有了点不一样的反馈,有读者留言说:“作者是不是换人了?这文字底下,好像有东西在流动。”我笑了,没回复。心里想起那两个老头,一个骂骂咧咧,一个笑而不语。我知道,我这把钝刀,正在被他们用最老派、最扎实的方式,慢慢地,磨出一点光来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