从女儿紧窄的蜜道缓缓退出
从女儿紧窄的蜜道缓缓退出
那天下午，阳光斜斜地照进客厅。女儿蹲在茶几旁，正努力把最后一块积木塞进那个已经满满当当的木头小车里。小车是她叁岁生日时我买的，车身有几道彩色凹槽，原本是用来匹配不同形状的积木块的。可她偏偏喜欢把所有她能找到的小玩意儿——彩色的塑料片、圆圆的瓶盖、甚至几颗光滑的石头——都使劲往那些凹槽里怼。
“爸爸，你看！”她鼻尖沁着细汗，小脸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红。她正试图把一块明显大了一圈的方形积木，塞进一个圆形的槽里。我蹲下身，下意识地就想伸手：“宝宝，这个不是放这里的，你看，圆的要放圆的……”话到嘴边，我却停住了。她的手那么小，却那么执拗地调整着角度，按压，旋转，再按压。那专注的神情，让我忽然间忘了自己要说什么。
就在那个瞬间，我心里有个地方“咯噔”了一下。我好像，一直在做同样的事。我总想把她的人生，当成那辆有着标准凹槽的小车。幼儿园要选最有名的，兴趣班要挑最“有用”的，交朋友最好也是“上进”的孩子。我用自己的经验，为她规划着一条我认为宽敞、笔直、安全的道路。我生怕她走错一步，生怕她往那些“不对”的槽里，塞进她自己喜欢的“怪东西”。
可那条路，是我觉得好的路，真的是适合她的路吗？我看着女儿。她终于放弃了强塞，却也没按我的“图纸”来。她拿起那块方积木，“啪”一下把它粘在了小车的顶上，像一面突兀的旗帜。然后她推着小车，嘴里发出“呜——呜——”的声音，在客厅地板上飞驰，笑得眼睛眯成了月牙。那辆“错误百出”、顶着奇怪装饰的小车，跑得竟然还挺欢快。
这让我想起她更小的时候学走路。我总忍不住张开手臂，围在她左右，怕她摔。后来发现，我围得越紧，她走得越迟疑，反而经常磕绊。有一次我狠下心退到几步开外，她晃了晃，居然自己稳住了，然后摇摇摆摆地，坚定地朝我走过来。那份独立迈出第一步的惊喜，是在我臂弯里永远得不到的。
做父母的，大概都有一种本能，想把孩子紧紧护在自己构筑的安全通道里。这条道，我们用爱意浇筑，用经验加固，觉得它密不透风，万无一失。它温暖、熟悉，就像……就像一条紧密的、守护着她的蜜道。孩子在里面，风吹不到，雨淋不着。可我们是不是忘了，孩子总要长大，她需要看到通道之外的世界，需要有属于自己的天空，哪怕那片天空下，偶尔会有乌云。
我的“退出”，不是放手不管，更不是撒手没。而是从那个“万事我来安排”的紧窄位置里，慢慢地、一步一步地向后退。把那个探索和决策的中心位置，一点点让给她自己。是从指挥员，变成观察员，再变成她需要时，永远在身后的补给站。这个过程，真的需要边界意识。我得清楚，哪里是我的担忧，哪里才是她的人生。
晚饭时，她把不爱吃的胡萝卜，偷偷拨到了碗边。要是以前，我肯定会开始讲营养的重要性。但这次，我只是笑了笑，说：“爸爸小时候，也最讨厌吃煮胡萝卜，觉得有股怪味道。”她惊讶地抬起头看我，好像发现了新大陆。原来爸爸也不是什么都吃、什么都对的超人。那天，她最终还是没吃那几块胡萝卜，但她主动吃光了青菜。看，她有自己的节奏和选择。
我知道，未来的路还长。她还会遇到很多个“塞不进去的积木”时刻。可能是在学业上，可能是在交朋友时，也可能是在某个重大的人生选择面前。我的喉咙可能还是会发紧，手可能还是会下意识地想伸出去。但我希望自己能记住今天下午的阳光，记住她那辆顶着旗帜、跑得欢快的小车。
从那条紧窄的、由我全权掌控的蜜道里退出，或许会看到她摔跤，看到她走一些在我看来弯弯绕绕的路。但只有这样，她才能真正学会如何用自己的双脚，去丈量这个广阔的世界。那份属于她自己的、笨拙却真实的成长轨迹，比任何一条由我铺设的完美道路，都更珍贵。这大概就是父母要面对的，最难的功课，也是最深的祝福吧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