老女人扒开她毛荫荫的黑森林
老女人扒开她毛荫荫的黑森林
她坐在老藤椅上，身子陷进去大半。午后叁点的阳光，斜斜地切过窗棂，在她脚边画出一块明晃晃的、浮着微尘的方格。屋里很静，能听见隔壁小孩练琴不成调的叮咚声。她的手，那双手背爬满褐色斑纹、关节有些粗大的手，就搁在膝盖上，指尖无意识地捻着旧棉裤的褶子。忽然，她像是想起了什么，身子微微前倾，拉开了身边那个暗红色老式五斗柜最底下的抽屉。
抽屉有点涩，发出“吱呀”一声悠长的叹息。里面没有金银财宝，尽是些零零碎碎：几卷用剩的毛线，一个铁皮饼干盒，几本纸张发黄卷边的旧册子。她的目光略过这些，探向最里头。手指碰到一个硬硬的、裹着棉布的东西。她顿了顿，才慢慢地把它拿出来，放在膝头。
那是一本相册。封面是深绿色的人造革，边角已经磨得发白，露出底下的硬纸板。她用手掌缓缓抚过封面，仿佛在安抚一个老友。然后，她用拇指和食指，捏住侧边的金属扣，“嗒”一声轻响，扣子开了。这声音，像是打开了一个封存已久的时空。
她扒开那封面，像扒开一片浓密得化不开的岁月。里面的世界，可不就是一片“毛荫荫的黑森林”么？照片一张贴着一张，密密麻麻，大多已经泛黄褪色。人影是小的，背景是模糊的，但每一张都沉甸甸的，藏着摸不着却感受得到的分量。这片“森林”里没有参天大树，却长满了生活的苔藓、记忆的藤蔓，盘根错节，一眼望不透。
这一张，是站在厂门口，穿着宽大的工装，两根粗辫子垂在胸前，笑得见牙不见眼，背景的标语只剩下半截“大干……”。那时候，浑身是劲，觉得未来就像脚下那条柏油路，又平又直，通亮。她用手指轻轻点了点那个年轻的自己，嘴角牵动了一下。
再翻一页，是结婚照。黑白的那一种，两人坐得笔直，肩膀都有些僵硬。丈夫穿着中山装，她穿着件素色衬衫，头发梳得光光的。现在看，真土气。可那天，她心跳得厉害，手心里全是汗。旁边那个男人，如今正躺在阳台摇椅上打瞌睡，呼噜声隐约能听见。时间啊，就这么把惊心动魄，磨成了日常的鼾声。
孩子出生了，满月了，会坐了，会走了……照片渐渐多了彩色的，但像素不高，人像带着一种毛茸茸的边。她记得给儿子买那件蓝色海魂衫，他欢喜得不肯脱；记得女儿扎着蝴蝶结，在幼儿园表演节目摔了一跤，哭成了小花脸。这些瞬间，当时只觉得是流水账，如今却成了相纸上凝固的琥珀，剔透，珍贵，再也回不去。
翻着翻着，她的手慢了下来。有些照片里的人，已经叫不上名字了，是当年一个车间、后来各奔东西的姐妹。有些地方，也忘了是哪里，只记得那次出游很开心。这片记忆的“黑森林”，越往深处走，越有些路径已经漫漶不清，被时间的落叶覆盖了。
她停在一张全家福上。那是十年前春节，孩子们都回来了，挤在老屋里，沙发坐不下，小孙子就趴在她膝头。照片上每个人都笑着，虽然女儿的笑容有点勉强，她知道那会儿她正闹离婚；儿子额头有皱纹了，事业压力不小。但那一刻，镜头“咔嚓”一声，把所有的纷扰暂时挡在了外面，只留下一个圆满的壳。这或许就是“珍藏”的意义吧，不是因为它完美，而是因为它真实地存在过，热闹过。
阳光不知什么时候挪了位置，那块亮方格爬上了她的手臂，暖洋洋的。楼下传来收废品的吆喝声，由远及近，又渐渐远去。她长长地、无声地出了一口气，合上了相册。金属扣又“嗒”地一声扣上，把那片“毛荫荫的黑森林”重新锁好。
她没有立刻把相册放回去，而是又抱在怀里坐了一会儿。膝头沉甸甸的，心里头却好像空了一些，也透了一些气。这片森林，她今天又走进走出一回，拂开了一些落叶，看清了一些小径。虽然深处依然幽暗莫测，但那曾照耀过林间的光斑，曾响过的笑语，她都一一抚摸过了。
老藤椅“吱扭”响了一声，她站起身，把相册仔细地裹好，放回抽屉最深处。推上抽屉时，那声“哐”显得格外踏实。她走到窗边，看了看外面被阳光照得发亮的树叶，转身朝厨房走去。该准备晚饭了，老头子快醒了，晚上女儿说要打个视频电话过来。
日子，还在继续往前走。而那片“黑森林”，就让它静静待在抽屉里吧。她知道，它就在那儿，随时等她下次，再来扒开瞧瞧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