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强迫肉身还债》
《强迫肉身还债》
老陈瘫在按摩椅上,脖子那块肉硬得像块石头。理疗师的手一按上去,他忍不住“嘶”地吸了口气。这疼,不是皮肉伤那种尖锐的疼,是闷的,沉的,仿佛骨头缝里渗出来的酸楚,带着某种无声的抗议。他闭上眼,脑子里却蹦出个奇怪的念头:这身子骨,怕不是在跟我讨债呢。
说起来,这债欠得可真够久的。年轻那会儿,老陈是厂里有名的“铁人”。流水线上连轴转十几个钟头,腰不酸腿不疼;下了班还能跟哥们儿喝大酒,喝完倒头就睡,第二天照旧生龙活虎。那时候,身体好像是个取之不尽的矿藏,随便挥霍,从没想过要“存”点儿什么。他总觉着,累嘛,睡一觉就好;疼嘛,忍一忍就过。肉身?不过是承载他野心和欲望的一副皮囊,听话得很。
可这皮囊,它记着账呢。那些熬过的夜,化成如今怎么也驱不散的昏沉,像眼前永远隔着一层毛玻璃。那些胡吃海塞、觥筹交错,变成了体检报告上一个个刺眼的箭头和这日渐隆起的“将军肚”。那些咬牙硬扛的压力和情绪,最终都沉淀在肩颈和腰椎,变成一个个僵硬的结节。以前欠下的,现在连本带利,都得用实实在在的酸痛、疲惫和失眠来偿还。
理疗师的手指找准了一个点,猛地发力。一阵剧痛闪电般窜过老陈的脊背,他差点从椅子上弹起来。“这儿堵得太厉害了,”理疗师声音平静,“陈先生,您这肩颈,得是常年积累的劳损。”老陈咧着嘴,心里苦笑。可不是积累么?这哪是劳损,这分明是一笔笔延迟支付的“健康债”,如今债主上门,逼着你这具体肉身,一分一毫地拿感受来抵。
我们好像都擅长这种“透支”。用年轻的精力去换前程,用休息的时间去换机会,用情绪的压抑去换表面的和平。我们把身体当成最沉默的伙伴,以为它永远会无条件支持。可它其实是个最精明的会计,每一笔透支,都记得清清楚楚。它不会马上催账,甚至还会给你一种“我还能行”的错觉。直到某个临界点,也许是一次普通的感冒久久不愈,也许是某天早晨突然直不起来的腰,它才把账本摊开在你面前,冷冷地告诉你:时候到了,该还了。
这种“还债”,往往带着某种强迫的意味。不是你主动选择去跑步、去早睡,而是头痛逼着你离开电脑,是胃痛逼着你放下酒杯,是膝盖的响声提醒你再也无法狂奔。身体用它自己的语言——疼痛、僵硬、无精打采——强行接管了你的生活节奏,逼迫你正视那些被忽略已久的诉求。你得开始小心翼翼地伺候它,注意冷暖,计较饮食,规划作息。过去对它有多粗暴,现在就得有多耐心。
老陈从理疗床上下来,感觉肩膀松快了些,但那隐隐的酸沉还在,像个温和却固执的提醒。他走到窗边,看着楼下步履匆匆的年轻人,有的边走边埋头看手机,脖子弯成别扭的弧度。他忽然有点感慨,又有点无奈。他知道,很多道理,说破了天,也得自己摔一跤才明白。这“肉身还债”的课,恐怕每个人都得亲自上那么一回。
走在回家的路上,晚风一吹,老陈下意识地把外套领子竖了竖。这个动作,以前他是绝不会做的。现在,他学会了。这或许就是“还债”过程里,一点点微不足道的“偿还”吧。债还没清,日子还得继续,但至少,他开始学着和这位沉默的“债主”——自己的身体——商量着过了。毕竟,往后的日子,还得指望它呢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