女人擦她毛茸茸的户
女人擦她毛茸茸的户
老房子后头,有个小院。院墙是红砖砌的,年头久了,缝隙里钻出茸茸的青苔。院角立着个石槽,不是养鱼的,原先大概是喂牲口用的,现在空着,积了半槽雨水,面上漂着些榆钱儿和不知名的草叶。这石槽边上,常坐着个女人。
女人五十来岁,或是六十?说不准。头发在脑后松松挽着,鬓角有些白了。她手里总拿着一块抹布,灰扑扑的,看不清原来的颜色。她就那么坐着,弯着腰,一下,一下,擦着那石槽外头毛糙糙的表面。那石槽是粗砂岩凿的,没打磨过,表面坑坑洼洼,布满气孔,摸上去扎手,远远看去,真像长了一层灰绿色的、厚厚的毛。
她擦得很慢,也很仔细。抹布划过那些粗糙的凹陷,发出“沙沙”的、干涩的响声。有时遇到顽固的苔藓印子,她就停下手,对着那处看一会儿,眼神空空的,好像在想什么,又好像什么都没想。然后,她往抹布上呵点热气,再接着擦。那石槽被她擦过的地方,颜色会深一些,露出石头原本的灰白,但过不了几天,雨水一淋,风一吹,那些“毛茸茸”的绿意又会悄没声地漫回来。可她好像不在乎,下次来,还是接着擦。
街坊邻里从后巷经过,瞧见了,有时会嘀咕两句。“张婶又擦她那宝贝槽子呢。”“那破石头有啥好擦的,擦了不还得脏?”这些话,顺着风,或许飘进过她的耳朵,但她从没回过话,手里的动作也没停过,仿佛那石槽就是她的整个世界。这石槽,是她从老屋搬来时,唯一执意要带上的东西。儿子嫌笨重,说城里小区没地方放。她没争辩,只是请了搬家公司,额外加了钱,愣是把它安置在了这新家楼下的小院里。
我偶然一次下楼倒垃圾,离得近,才看清她的表情。那不是一种愁苦,也不是麻木,而是一种极深的平静。嘴角甚至有一丝几乎看不见的、向上弯着的弧度。她不是在完成一件家务,倒像是在进行一种无声的交谈。抹布是她的手,石槽是另一个沉默的生命。她擦去的,或许不是苔藓,而是日复一日积攒下来的、看不见的灰尘。
有一次,雷雨来得急,豆大的雨点砸下来。我站在楼道口,看见她没急着走,反而加快了手里的动作,快速地把石槽沿上的积水抹去,又用手掌拢了拢槽里接住的雨水,把水面的浮叶拨开。做完这些,她才小跑着到屋檐下。身上湿了一半,她也不理,就站在那里,看着雨帘中的石槽。那一刻我忽然觉得,那石槽接住的不是雨水,是她许多年前,在某个同样骤雨的午后,失落在故乡田野里的东西。
后来听老人断断续续说起,那石槽是她娘家的旧物,在乡下院子里搁了几十年。她小时候,她母亲就用它来浸洗刚从地里摘回的黄瓜、番茄。清凉的井水倒在槽里,果蔬上的泥土气混着水的腥甜,那是夏天最初的味道。再后来,石槽空了,院子也静了。如今,在这楼群之间,这一方粗砺的、毛茸茸的石头,成了她和过往之间,唯一有形的、可触摸的联结。
她擦拭的,是一段具体而微的时光。这动作本身,就是一种安顿。在这快速流转的、光滑如镜的城市生活中,她固执地守护着一块粗糙的、会呼吸的、长着“毛”的旧石头。每一次擦拭,都像一次轻声的确认:那些摸得着的旧日痕迹,还在。日子或许像流水一样从石槽边滑走了,但石头本身,还在那里,带着它粗朴的、毛茸茸的质地,温热地,承接她的手温,也承接偶尔落下的雨,和目光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