白蓝后悔的白大衣~叁
白蓝?后悔的白大衣~叁
老陈把那件白大衣挂在诊室门后,已经整整叁年了。不是他忘了收,是故意挂那儿。蓝条纹镶边的白大褂,洗得发灰,袖口磨得起了毛边,左边口袋那儿还有一道洗不掉的碘伏痕迹,淡淡的黄褐色。护士小赵每次打扫都问:“陈医生,这旧褂子还不处理呀?柜子里有新的。”老陈总是摆摆手,眼神往那衣服上一瞟,话就咽回去了。
那衣服,曾经是他的战袍。医学院毕业刚分到医院,意气风发,觉得穿上它就能悬壶济世。可后来才知道,这衣服轻飘飘的,有时候又沉得压肩膀。压得最重的那次,是叁年前那个雨夜。
急诊来的,一个建筑工人,从脚手架上滑下来,左腿开放性骨折,失血不少,但人清醒着,还咧嘴说“给医生添麻烦了”。情况紧急,需要立刻手术。老陈主刀,一切按部就班。可就在清创快要完成,准备上内固定的时候,他发现一个微小得几乎可以忽略的血管渗血点。按照常规,可以电凝止住,继续下一步。那天也不知怎么了,也许是连轴转了叁十六小时有点恍惚,也许是觉得那渗血量实在微不足道,他手下快了一点点。就那一点点。
手术很“成功”,复位完美,固定牢靠。病人送回病房,老陈还松了一口气。可凌晨时分,护士急促的敲门声把他从值班室的浅眠中拽了起来。病人那条腿,肿得发亮,颜色不对,是骨筋膜室综合征!那个被他忽略的微小渗血点,在深部组织里悄悄形成了血肿,压迫了血管和神经。虽然后来紧急做了减压手术,保住了腿,但神经受损,留下了永久性的功能障碍,那个再也不能爬高走远的跛行,和再也不能承重的左腿。
“陈医生,我以后……还能干活养家吗?”病人出院前问他,眼神里有种东西,让老陈不敢直视。那是一种信任崩塌后的茫然。医院没有定为医疗事故,因为处理程序在“常规”边缘,后果有不可预料的因素。可老陈心里那杆秤,早就倒了。他忘不了那个工人从前健步如飞的照片,更忘不了他离院时,微微倾斜的背影。
自那以后,门后那件参与过手术的白大衣,再也没上过他的身。它成了一个符号,一个对于“职业责任”的沉重警示。每天换上新袍子前,他都会看看那件旧的。看那道碘伏痕迹,仿佛能看到那个雨夜手术灯下的反光;看那磨白的袖口,好像还能感觉到当时匆忙擦拭额汗的触感。这衣服像一面镜子,照见的不是现在的他,而是那个曾经因为一丝倦怠、一点“差不多就行”的念头,而留下了永久遗憾的自己。
有人说他太过较真,医学本就充满不确定性。但老陈觉得,正是这种不确定性,才要求极致的审慎。那个渗血点,就是“职业责任”这张大网上的一个破洞,漏掉了一个人本该拥有的另一种人生。他现在面对每个病人,每个决定,都会下意识地在心里“复核”一遍,甚至两遍、叁遍。速度或许慢了,但心更稳了。
前几天,那个工人回来复查,挂着拐,但气色好了不少,说在老家开了个小卖部。他看着老陈,顿了顿,说:“陈医生,您别老惦记着了,我这事儿,不全是您的错。”老陈点点头,没多说什么。送走病人,他回到诊室,又一次看向那件白大衣。夕阳透过窗户,给它镶了道模糊的金边。蓝条纹已经褪色,和白底混在一起,有点分不清了。
他忽然觉得,那颜色或许不是“白与蓝”,而是“悔与悟”。后悔是冷的,像那年雨夜;而悟,是后来这一个个不敢再懈怠的白天黑夜,慢慢焐出来的一点温度。衣服还在那儿挂着,但心里某个地方,好像松了一点点。只是下一次,下下次,当年轻的医生们偶尔流露出对繁琐规程的不耐烦时,他或许会指着那件旧大衣,讲一个对于“快了一点点”的故事。故事不长,但足够让人在拿起手术刀,或者做出任何关乎他人的判断前,把心再沉一沉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