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九色婷婷
第九色婷婷
最近也不知怎么的,老是想起以前巷子口那家照相馆。橱窗里总摆着些照片,有黑白的,也有后来上了色的。那种上色的照片,现在看可能觉得有点俗,脸蛋红扑扑的,衣服颜色也艳得不太真实。可那时候,我们几个孩子总爱扒在玻璃上看,觉得那颜色真神奇,好像把平淡的日子,一下子点染得活色生香起来。老板娘就叫婷婷,她调的颜色,总比别人家的看着舒服点,没那么扎眼。我们私下里就给她那手绝活起了个名儿,叫“第九色”。
为什么是“第九色”呢?那时候的小孩子,脑子里天马行空。我们说,红橙黄绿青蓝紫,这是七种颜色,照相馆里普通的彩色照片,用的就是这个。后来有了那种亮闪闪的金粉银粉,算是第八种。而婷婷姐调出来的那种颜色,说不清道不明,既不是正红,也不是玫红,透着点暖,又有点旧旧的韵味,像是夕阳最后那点余晖,柔和地晕染在相纸上。我们觉得,这一定是她自己发明的,“第九种颜色”。
这种颜色,最常出现在给老照片修复的时候。那些边角磨损、泛黄的黑白照,经过她的手,仿佛被轻轻唤醒。她不是简单粗暴地涂抹,而是像给植物浇水一样,让颜色慢慢地、一层层地浸润进去。军装该有的绿,她会调得沉稳一些;姑娘的腮红,她绝不会涂成两坨高原红,而是淡淡的,像是从皮肤里透出来的好气色。她常说:“颜色啊,是有情绪的。你得看懂照片里的人和景,才知道该给它什么情绪。”
我记得最清楚的,是帮一位老奶奶修复结婚照。原片已经模糊得只剩轮廓。婷婷姐对着那张小照片看了好久,还仔细问了老奶奶当年婚纱的料子、头花的样式。后来照片出来,我们都惊呆了。那婚纱的白色,不是刺眼的白,而是带着珍珠般温润光泽的;老奶奶(当时的新娘)唇上那一点红,娇嫩欲滴,仿佛能让人想起她出嫁那天的羞涩与喜悦。老奶奶捧着照片,手指轻轻摩挲,眼泪一下子就下来了。她说,这就是她记忆里的样子,甚至比记忆里的,更真切,更美。
在那个色彩还不算丰富的年代,“第九色婷婷”对我们而言,就像一个对于美的启蒙。它告诉我们,美不是千篇一律的鲜艳,而是合时宜的、有故事的、能触动心弦的那么一点恰到好处。它藏在褪色的记忆里,等待着一双巧手和一颗懂得的心,去把它重新辨认出来,赋予新的生命。
后来,巷子拆了,照相馆也没了。再后来,我们进入了数字时代,手机就能拍出亿万种色彩,滤镜多得让人眼花缭乱。什么复古胶片风、奶油颈苍蝉风,一键就能套用。颜色变得太容易,也太廉价了。有时候盯着屏幕上那些过于完美、却总觉得隔着一层的影像,我反而会想起婷婷姐和她那间暗房。她在红色灯光下,小心翼翼地用毛笔蘸着颜料,一点点渲染的样子。那过程很慢,但慢里有一种郑重。
现在想想,我们怀念的,或许不只是那种独特的“第九色”。我们怀念的,是那种对待生活影像的“郑重感”。拍一张照片不容易,修复一张照片更费工夫。正因为这种“不容易”,才让最后的成品显得珍贵,让里面的每一抹颜色,都有了分量。那种色彩,是连着人的呼吸、手的温度,以及对一段时光的理解的。
不知道婷婷姐如今在哪里,是否还接触着和色彩有关的工作。也许在某个我们不知道的地方,她依然在用她的方式,为一些珍贵的记忆,调和着那种独特的、温暖的、恰到好处的色调。那种颜色,可能没有名字,但它一旦出现在眼前,你心里就会“咯噔”一下,仿佛瞬间被拉回到某个阳光温煦的午后,听到旧时光在耳边轻轻叹息,又温柔地微笑起来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