车子越颠插的越深迟虫迟阅读
车子越颠插的越深
老张握紧方向盘,手心里全是汗。眼前这条山路,哪儿能叫路啊?碎石、土坑、被雨水冲出的沟壑交错着,吉普车像喝醉了似的,左摇右晃,上下颠簸。副驾上的装备包,早就从座位滑到了脚边,叮铃哐啷响个不停。
他这次进山,是为了去一个快被遗忘的老村落做采访。导航早就没了信号,全凭几年前模糊的记忆和当地老乡画的手绘草图。车子每剧烈颠簸一下,底盘就传来让人牙酸的摩擦声。可奇怪的是,在这持续的、几乎要把人骨架摇散的颠簸中,老张心里那份原本有些飘忽的念头,却像被夯土机一下下砸实了似的,变得越来越清晰,越来越深刻。
这趟采访的主题,是对于“手艺的传承”。出发前,他脑子里塞满了各种宏大的词汇和忧虑:技艺消亡、文化断层、后继无人……想法很多,但都浮在表面,轻飘飘的。此刻,在这能把人胃里隔夜饭都颠出来的路上,那些虚浮的想法好像都被抖落了,只剩下最核心、最顽固的一个问题:那些老人为什么守了一辈子?那手艺的根,到底扎在什么样的土壤里?
车子猛地向下一沉,又剧烈地弹起。就在这一沉一弹之间,老张忽然琢磨出点味儿来。这颠簸,多像生活本身啊。平坦大道谁都喜欢,可往往就是那些沟坎坎、让人不适的“颠簸”,才逼着你去抓牢,去思考,去把一些东西深深地“插”进生活的肌理之中。他想起了以前采访过的一位陶艺师傅,老师傅说,好泥胚不上釉,直接进最烈的窑火里烧,叫“素烧”,可能裂,可能歪,但成了的,那股劲儿就直接烧进了骨头里,一辈子不变形。
这“颠簸”,或许就是一种“素烧”。
终于,在太阳快擦山的时候,吉普车喘着粗气,爬上了最后一道坡。那个几十户人家的小村子,安静地卧在山坳里,几缕炊烟笔直地升起来。老张找到那位编竹器的老人时,老人正坐在门槛上,就着最后的天光,破着手里的竹篾。手指粗糙得像老树根,动作却稳当流畅,薄薄的竹篾在他手里听话地分开,发出“嘶嘶”的轻响。
老张没急着打开录音笔,也没掏笔记本。他就蹲在旁边,看着。看了好久,直到老人歇手,他才递过去一支烟,用方言聊起了今年的雨水和山后的毛竹。没问什么大道理。老人说话慢,但一句是一句,像他编的竹筐,经纬分明,结实耐用。他说这手艺是跟爷爷学的,爷爷是跟太爷爷学的。他说竹子要秋后砍,经霜的才韧;篾要顺着纹理破,不能急。他说现在没人要这些筐啊篓啊了,塑料的便宜。但他还是编,手停了,心里就空落落的。
那一刻老张明白了。他那一路的颠簸,脑子里那些被颠来倒去、越颠越深的问题,答案就在这“空落落”叁个字里。手艺的“传承”,传的哪里只是一个吃饭的本事?它传的是一套和自然、和材料、和时间打交道的方式,是一种把手和心都填满的“实在”。这东西,在平顺安逸的日子里,反而容易飘走。恰恰是生活的“颠簸”,岁月的“沟坎”,把它像楔子一样,深深地敲进了人的生命里,成了他感知世界、确认自身存在的一根“主轴”。
回程的路,似乎没那么难熬了。车子依旧颠簸,但老张觉得,自己心里有些东西被这颠簸夯实了。他想起老人那双在昏暗光线下依然准确动作的手,那不仅仅是一双劳作的手,那是一座活的、微型的“档案馆”,每一次破篾,都是一次无声的讲述和铭刻。城市里灯火通明,信息像瀑布一样冲刷每个人,但很多东西却浮在表面,留不下痕迹。而在这里,在最原始的山路颠簸尽头,一种寂静的、深刻的“记录”,正通过最朴素的劳作,对抗着时间的冲刷。
夜幕完全降下,车灯只能照亮前方一小段坑洼的路面。吉普车继续它的舞蹈,但老张已经适应了这节奏。他知道,有些路,注定是颠簸的。而正是这颠簸,让寻找的意义,扎得更深了一些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