漂亮的姨母
漂亮的姨母
姨母推开院门进来的时候,天井里那棵老桂花树正簌簌地往下落着细碎的花。她穿一件水青色的短衫,头发松松地挽在脑后,几缕碎发被风拂到颊边。她手里提着个竹篮,里头装着还沾着泥的嫩青菜。我正趴在窗台上发呆,一见她便直起身喊:“姨母!”她抬起头,眉眼弯弯地笑了,那笑意像石子投进静塘,一圈圈漾开,把整个午后的沉闷都漾散了。
我从小就觉得,姨母和我们村里其他女人不大一样。倒不是说她穿戴多么讲究,而是她身上那股劲儿。别的婶娘忙起来,头发散了,衣角皱了,脸上总挂着被生活追赶的急促。姨母也忙,田里灶头,样样不落,可她总显得从容。哪怕刚从菜地回来,裤脚还卷着,她也能顺手掐一朵野花别在窗台的破搪瓷杯里。那杯子豁了口,花却开得精神。
有一回,我跟着她去溪边洗衣。棒槌起落间,水花四溅。她忽然停了手,望着溪水下游出神。我问她看什么,她轻轻说:“你看这水,急急慌慌地往前赶,可碰到石头,也知道打个转儿,照照自己的影子。”那时我年纪小,听不懂这话里的意思,只觉得姨母说话的声音,比溪水声还好听。
她的“漂亮”,不全在眉眼。当然,她的眼睛是亮的,皮肤是那种常年在户外、被阳光吻过的暖色调。但更吸引人的,是她做事情时那种专注又舒展的“美感”。看她摊开一块老粗布,量裁缝补,针脚细密匀称,像会呼吸。看她揉面蒸馒头,手腕一起一落,面团在她掌心变得光滑柔韧,那过程里有一种笃定的力量。她让最寻常的劳作,透出一种安稳的韵律来。
村里不是没有闲话。早些年,有人背地里说她“不安分”,守寡多年却不急着再寻人家,净爱鼓捣些“没用的”。她在院墙边种的不是菜,是粉的月季、紫的鸢尾;农闲时,别人凑堆唠嗑,她却捧着旧报纸看得入神。姨母听见了,也不恼,下次碰见,照样客客气气打招呼,倒让说闲话的人自己先不好意思起来。
我记得最深的是个夏夜,停电了。屋里闷热,大伙儿都搬了竹椅到晒谷场上乘凉。摇着蒲扇,东家长西家短的话头又起来了。姨母来得晚,静静地坐在外围。不知谁起了头,说起谁家媳妇跟婆婆吵得不可开交,是非对错,争个没完。月光朦朦胧胧的,照得人影绰绰。一直没说话的姨母忽然开口,声音不高,却让场子上静了一瞬:“日子是过给自己看的,不是辩给别人听的。心里敞亮了,屋里也就亮堂了。”
她这话,没指名没道姓,却像一阵凉风,吹散了那股子燥热的纷争气。大家一时都噤了声,只听得见四周的虫鸣。那一刻,我偷偷望她,她仰头看着天上稀疏的星子,侧脸的轮廓在夜色里格外柔和,又格外有分量。我忽然模模糊糊地觉得,姨母身上有一种珍贵的“韧性”,它不是坚硬的对抗,而像那老桂花的枝条,看着柔软,却经得起风雨,年年都能开出香沁肺腑的花来。
后来我离家读书,工作,见过不少妆容精致、衣着光鲜的漂亮人。可偶尔觉得疲惫心浮时,脑海里总会浮现出姨母的样子。想起她在灶膛前添柴,火光映着她平静的脸;想起她侍弄那些花草时,指尖轻柔触碰花瓣的瞬间。她的美,是从泥土里、从烟火气里长出来的,根扎得深,所以风吹不倒。那种美不张扬,却自带力量,能让看见的人,心里也跟着踏实一分。
前些日子回去,见她正在教隔壁的小孙女认布上的绣样。女孩毛躁,针总穿不对。姨母就握着她的手,慢慢引着线头,嘴里哼着不成调的古老歌谣。午后的阳光穿过窗格,落在她们身上,暖融融的。我没有打扰,站在门外看着。时光仿佛在她身上走得很慢,又仿佛沉淀下了很多看不见的东西。那些东西,或许就叫作生活的“质感”吧。
离开时,她又往我包里塞了两罐自己腌的糖桂花。玻璃罐温温的,透着甜香。我走出老远,回头望,她还站在院门口那棵桂花树下,朝我挥挥手。水青色的衣衫,渐渐融进一片葱茏的绿意里,像一幅褪了色却又永远鲜活的画。那幅画的名字,大概就叫——漂亮的姨母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