别拨出来
别拨出来
老陈蹲在阳台那盆龟背竹旁边,手指悬在土面上,犹豫得像钟摆。水刚浇下去,透亮的水珠顺着叶脉滑,渗进土里只留下深色的痕。他忽然想起叁十年前,父亲把着他的手往院里那棵老槐树根下浇水的情景。“浇透,”父亲说,“得等它自己喝饱,你看着冒泡了,那就是根在喘气。别心急,一瓢水下去就想着看效果,那不行。”
现在的人,好像都缺了那点“等”的耐性。手机充个电,恨不得五分钟满格;消息发出去,两分钟没回心里就毛了。就连养花这种事,也总有人忍不住要把手指插进土里抠一抠,看看底下是湿是干。可根那东西,娇气着呢,你老去拨弄,它反而不知道往哪儿长了。有些扎根的过程,本就是看不见的。
我有个写小说的朋友,更是个典型。开了个头,写个三五千字,就坐不住了。非得发给三五个人看,问“怎么样?有没有感觉?后面该怎么发展?” 得到的意见七嘴八舌,他就像棵没主心骨的苗,今天往东边歪,明天又朝西边倒。折腾半年,那稿子还在开头打转,灵气早被一遍遍的“拔出来看”给折腾没了。创作这东西,最初那股劲头,那种混沌里摸索的笨拙,才是最金贵的。你得容它在地下,在黑暗里,自己缠成团,自己找到力。
这让我想起早年间熬中药。砂锅咕嘟咕嘟响,药香弥漫整个灶披间。老祖母搬个小凳坐在边上,绝不去掀那锅盖。“气在里头循环呢,”她说,“一揭开,气散了,药性就跑了。” 那时候觉得是迷信,现在琢磨,里头有道理。任何一件事的酝酿,一个人的成长,乃至一份感情的沉淀,都需要一个“密闭”的阶段。这个阶段,外界的眼光、评价、甚至好心好意的插手,都可能是那锅盖上冒起又落下的一股气,看着热闹,实则散了热力。
我们太热衷于“检验成果”了。孩子才安静玩十分钟,非得凑过去问“你在搭什么呀?”;自己刚定了个目标,叁天没肉眼可见的进展就开始焦虑,怀疑方向错了。这种焦虑,像一只无形的手,总想把那刚往下扎的根须,拔出来瞧瞧长短。可真正的深根固柢,恰恰发生在无人注视的沉默里。
感情又何尝不是。两个人,从相遇的好感到生出信赖,像两株植物的根系在土下悄然交织。这过程慢,而且不能老去审视。今天计较一下“谁付出多”,明天试探一番“你到底有多爱我”,这就像不停地把纠缠的根须扯开,看看缠得紧不紧。扯一回,伤一次,那点刚刚生出的、脆弱的连接,哪经得起这么折腾?信任的根系,需要的是黑暗中的时间,是心照不宣的“不去拨弄”。
所以啊,有时候,“别拨出来”是一种笨拙的智慧。是一种对自然节奏的尊重,是对内在生长力的信任。就像你种下一颗种子,覆上土,浇了水,剩下能做的,就是相信土地,相信阳光雨露,也相信那颗种子内部早已写好的生命密码。你急吼吼地扒开土,它或许永远发不了芽。
老陈最终收回了手。他起身,拍了拍裤脚的灰,看了一眼那盆龟背竹。夕阳的余晖给它阔大的叶子镀了层金边,稳稳的,沉沉的。他知道,看不见的土层之下,那些白色的根,正在从容地延伸,寻找着自己的路径和养分。它们不需要掌声,也不需要检阅。它们只需要一点时间,和一份“不打扰”的宽容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