芳芳 舒服 爽
芳芳 舒服 爽
芳芳这名字，听着就让人觉着舒坦。不是那种娇滴滴的、得捧在手心怕化了的舒坦，是像初夏傍晚吹过弄堂的那阵穿堂风，凉丝丝的，带着点儿隔壁灶披间飘出来的饭菜香，实实在在，熨帖到人心里去的那种舒服。
我认识芳芳那会儿，是在老城区的菜市场。她守着一个不小的菜摊，青的黄瓜紫的茄子红的番茄，码得整整齐齐，水灵灵的。别的摊主都扯着嗓子吆喝，就她，安静地坐在小马扎上，手里剥着毛豆，见人来了，抬头一笑：“来啦，今儿的青菜好，露水还没干呢。”那声音不高，软软的，却能让闹哄哄的市场背景音一下子淡下去。你说怪不怪？
买她的菜成了习惯。秤总是翘得高高的，临走还塞你几根小葱。有一回我嘀咕了一句：“这天闷得，心里头发躁。”她正给我装冬瓜，听了，顺手从旁边泡沫箱里拿出个东西，用凉水冲了冲递过来：“自家种的洋番茄，不施肥的，尝尝，生津。”我接过一咬，那股子清甜微酸的汁水在嘴里炸开，顺着喉咙下去，好像真把心口那点燥热给压了下去。那一瞬间的感觉，没法细说，就是两个字：爽快。不是喝了冰汽水那种刺激的爽，是像干涸的田地，慢慢被沁凉的井水漫过，每一个毛孔都透着舒坦。
后来熟了些，才知道她日子并不轻松。男人走得早，一个人拖着个上中学的娃，守着这摊子。可你从她脸上，看不出半点苦大仇深。她的摊子永远干净，她的人永远利索。中午闲时，她不像别人凑堆打牌，而是捧着本旧旧的《红楼梦》看，书页都卷了边。我问她好看么，她眼睛弯弯的：“看个热闹呗。里头的人啊，活得都太细、太累了。我就看看，还是我这菜摊子好，太阳是实在的，雨水是实在的，长出来的瓜啊菜啊，也是实在的。”
她这话，让我琢磨了好一阵子。我们这代人，天天喊着“躺平”，追求“舒适圈”，手机里刷着各种教人如何放松、如何取悦自己的视频，可心里那根弦，好像越绷越紧。想要的太多，得到的太快，反而把那点最本真的、让人舒服的滋味给弄丢了。芳芳不一样，她的“舒服”，是从生活最底层、最需要花力气的地方，一点点刨出来的。是清晨四点去批菜时，天上那轮清冷的月；是午后剥毛豆时，指尖感受到的那份饱满；是孩子拿回成绩单时，哪怕进步一点点，心里头那点踏实的高兴。这种舒服，不靠外物，它从心里头长出来，扎实，有根。
有一年夏天特别热，我中暑了，没胃口，恹恹地路过她摊子。她瞧见我脸色，没多说，第二天我去，她递过来一个保温壶：“熬了点绿豆百合汤，冰镇过的，不值钱，喝了解解暑。”我拿回家，倒出来，汤色清亮，绿豆开了花，百合瓣瓣晶莹。喝一口，那股清甜凉爽，从舌尖直达四肢百骸，整个人像被温柔地洗涤了一遍，烦闷焦躁一扫而空。那种通体舒泰的感觉，真是酣畅淋漓。这碗汤里的心意，比什么昂贵补品都珍贵。
如今菜市场拆迁，搬进了明亮的大超市。我也很少再见到芳芳。但有时候，当我在空调房里感到莫名的空虚，或者在酒桌上觉得喧嚣刺耳时，我总会想起她，想起她那个总带着泥土和青菜清气的摊子，想起她递过来那颗洋番茄时手指上的凉意，想起那碗绿豆汤的滋味。那种由她这个人，和她所代表的那种扎实、诚恳、不慌不忙的生活态度所带来的“舒服感”，以及由此生发出的、透彻的“爽利”，成了我心里一个很温暖的坐标。
生活啊，有时候就像一堆乱麻。我们急着找快刀，想一下子斩断所有烦恼。可芳芳让我觉得，也许还有一种法子，就是像她剥毛豆那样，耐着性子，一点点地，把壳去掉，露出里面青青的、饱满的豆米来。这过程本身，就是一种让人静下心来的舒服。而当你终于尝到那一点清甜时，那种感觉，才叫真正的爽。